第5版:新力量

“我的心是油炸的蚕豆”

■赵 松

科幻小说的意义,究竟是在于在想象中体验与思索人类未来的诸多可能性,还是更深层地呈现人类自身可能永远都无法突破的有限性和根本困境?前者会让人暂且忘掉现实,或多或少怀有对未来的希望和憧憬,而后者则会让人不得不重新思考人存在的意义,尤其是在个体生命有限的背景下以何种方式活着的可能性。

所有关乎未来的想象,在很大程度上都是根植于当下的。这几乎是无可避免的,没有人能完全脱离当下世界的语境和背景来书写未来人类的存在方式和状态。在很大程度上,我们甚至可以说,对当下世界扎入的深度,会决定对未来想象的广阔丰富度。而近乎悖论的是,对当下世界的扎入过程,也会反过来影响甚至干扰人对未来的想象,就像试图跃起前所做的深蹲是为了在一定程度上摆脱地球引力却终归不能真正摆脱,还要更真切地体验到引力本身的掌控力一样。

说到底,人类的科技发展尽管已到了能让人产生未来无可限量这类幻觉的地步,但哪怕只是放在太阳系这样微小的宇宙单位里,也仍旧是微不足道的。旅行者1号2号已飞出了太阳系,但留在地球上的人类,却对近在眼前的月球都没有能做到真正意义上的了解。

杜梨的长篇科幻小说《孤山骑士》,从本质上说更像一个隐秘的童话。尽管它为我们展现的是一个充满当下而不是未来的市井气息的叙事场域,尽管她把未来某个时代里仿生人的可能性描绘得如此丰富,想象出很多新技术成果,但总体来看,这部小说从始至终都隐约浮动着那种童话般的意味。这种意味就像某种声音,隐藏在喧嚣的世界深处,那效果有点类似于被安置在庞大交响乐队深处的短笛或者是三角铁,只是偶尔才会在某个各种乐器交响的间隙里流露出来几丝清灵的声响。

这里面隐匿着孤独,貌似微不足道的,却又无边无际的孤独。不管杜梨笔下的人物和仿生人交织在一起产生了怎样热闹的场景和情节,不管未来科技成果呈现得如何让人眼花缭乱,这种孤独,始终都是如影随形地伴随着情节的推进,伴随着主人公咪貉那敏锐的感知和体验的过程,为这部看起来变化不断的小说笼罩了忧郁的灰色之雾。咪貉的孤独感是锋利的,这一点可以从她跟亲人乃至其他人的日常关系里即可看出。我们可以通过她与人交往的过程看到那个社会里人际关系的脆弱与淡漠,在芸芸众生中她不过是个游离的原子般的存在,无论是在精神上,还是在情感上,她都是孤立的。这也是为什么她跟那个老款仿生人菊地的情感关系变得如此的唯一、无可替代。而更为严酷的现实是,虽然她的人际关系已淡漠到如此地步,但来自他者的伤害却是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发生的。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只能活在自己的童话里。这里只有两个主角,一个是她自己,另一个就是仿生人菊地。这是一个没有他者的世界,跟外面的那个充满了喧嚣与骚动的世界相比,这里似乎什么都缺乏,唯独不缺情感,人与仿生人的情感。这个世界就像个脆弱的气泡,纯净而又脆弱,一不小心,就会被那个外在世界轻易刺破。

“……她抹了抹眼泪,看着树上油亮亮的乌鸦群,清洁路面鸟粪的市政扫地机器人正好路过她脚边,碰到她的鞋,绕了个弯儿,继续向前。”当仿生人菊地因为惩罚那个恶意伤害咪貉的她那个男友陈桐林而触犯了《星际仿生人行为规范准则》,并被警方带走后,咪貉无助地坐在路边的这个场景,在不经意间为我们透露出这部小说里与孤独相伴的另一个特质,那就是伤感。杜梨很善于用类似的景物描写来营造孤独与伤感的气氛。再比如这一段:“她回到家,那些小莺儿还在窗口的阳光处蹦蹦跳跳,见到她便纷纷向她扑来。她拿起桌子上的鸟匣子,摁了一下回收按钮,纳米小鸟儿立刻变成粒子被吸了进去,她看见它们的身体逐渐从有形到无形,变成肉眼难以察觉的大小,钻进了盒子。”

当这样的场景出现时,此前此后的那些明显躁动的叙事和对话所生成的噪音就会像被人突然摁了暂停键似的戛然而止,其所造成的意外的寂静,则会让人不得不重新地审视咪貉的内心世界,那里似乎并不是都像叙事过程中展现的那样,而是还隐藏着别的什么不易言说的东西。

仿生人菊地的遭遇导致了他的被毁,但他的主要信息却得以幸存在一块芯片里,就像灵魂一样,这些信息使得他可以通过全息影像的方式复活,可以重新出现在咪貉的身边,继续陪伴她,在那个能让她与世隔离的气泡破碎之后,进入到那个似乎可以永远亢奋而又混乱不堪的冰冷现实世界里。正像杜梨自己在后记里所说的那样,“这是一个关于仿生人、复仇和存在的故事,几条叙事线交织在一起:社会达尔文主义、未竟的革命理想、个人的命运起伏、无法磨灭的人类感情和机械异化之后的心理抉择,而我想探讨的问题却并不局限于仿生人,仿生人更像一味酵母,发酵出整个世界。”

而这个世界又注定是悲伤的,没有未来的。这是那个童话的答案,但又并不是童话本身的全部意味。在小说里所展现的那个未来社会里,充满冷漠和残酷的气氛,人类并没有通过科技发展而找到社会问题的解决方案,相反,类似于仿生人会暴动,而虐杀仿生人会形成产业链这类事件的发生,几乎从根本上击溃了人类的理想之梦。悲剧的根源,在于人类自身在精神层面上的难以突破的狭隘特性。杜梨通过仿生人费尔曼之口表达了对人类命运的悲观看法:“人类的生命进程太过缓慢,很多天都可以折叠放在一起,大部分的时光是重复,琐碎且平庸的,他们的生命不能快进,也不能倒退,不能格式化,也不能重来,生活在条框和枷锁里,得到的知识和乐趣都是有限的,人生的可能性不过就几种。”可是,尽管如此,仿生人费尔曼却仍然宁愿牺牲自己而拯救2300万人类的生命。或许,这也就是杜梨所说的“奇迹”的一种体现。

“在AI和仿生人反抗和统治叙事被反复咀嚼的情况下,我想寻找一种更幽冥、隐蔽,甚至说是优雅的灭绝。我对文明和人类的存在与否实在提不起兴趣,与现实的愚蠢和无聊相比,我更想进入一个多元、丰富、富有力量与美的原子世界。现实生活的人类伴侣是那么有限,总会陷入疲惫、厌恶、背叛和庸俗,而仿生伴侣可以帮你看见一个更广阔的、多汁多肉的世界,实现爱的永生性,这里我不再讨论到底是程序设定还是自我意识来定义了‘爱’和‘对象’,与其探究仿生人是不是真的会去‘爱’,不如尽情享受这个奇迹。”

当杜梨在后记里写下这样一段话的时候,会让人有这样的感觉:似乎对于她来说,人类要想改变命运的可能性并没有彻底消失,既然仿生人的奇迹会出现,那是不是人类的奇迹同样也存在着某些可能性呢?她似乎仍然期待着变革的发生,在未来的某个时刻里,于是她这样写道:“人类的悲剧真的是由于命运的操纵吗?我想,最大的问题恐怕来源于大脑本身,由于人类大脑遭到的种种应激和创伤,影响到了人的思维和行动,才造成了世界上的种种悲喜剧。我们如何存在,正源于我们的大脑如何去映射眼前的世界,世界由无数人类大脑的运算组成,也由此展开了命运的决斗。而仿生人的程序计算和反馈,在无限的运算中也触到了一种无机的有限性,完美实现了被操纵下的运转自由。当存在受到阻止,进化受到了阻碍,便会产生革命,对于人类和仿生人都是如此。”

可是,这位思维跳跃的作者却并没有就此打住自己的思缕与联想,或许对于她来说,人类当然可以尽情享受奇迹,但有奇迹的悲剧,仍然是悲剧。在提到有人对《假面骑士龙骑》的评价中提到悲剧的三种形式时,她这样写道,“一种是莎士比亚式,一种是契诃夫式,还有一种是龙骑士式。……而龙骑士式的悲剧,所有的人都死了,没有人获得幸福。龙骑士式的悲剧,是多么迷人啊。”看到这样的话语时,我忽然就再次想起这部小说里曾提到的一句歌词:“我的心是油炸的蚕豆”。无论是悲伤与喜悦,死亡与永生,在有限的生命存在过程中,在某个临界点上,当一切交集在一起时,或许就是你在忽然咬开一枚油炸蚕豆时的酥脆感觉吧,破碎的,香脆的,日常的,奇迹的,在的,不在的,虚无的……所有一切都是如此的具体而又微不足道,同时又是如此的强烈。或许,我们可以就此得出这样的结论:生命极为有限的人类,或许永远都无法通过科技发达实现永生之梦,但其实这并不重要,真正的永生奇迹,只能在情感抵达最为强烈的时刻才会发生,甚至,这也就是人的存在事实唯一的证据。

2021-10-27 ■赵 松 1 1 文艺报 content62166.html 1 “我的心是油炸的蚕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