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会想到,在后疫情时代,我会得了双向情感障碍。
起初只是越来越不愿意出去,反正是冬天,畏惧寒冷不愿出门也是寻常。况且疫情的消息起起伏伏,不出门也是好事。
带着母亲和孩子去腾冲过年,和最要好的闺蜜,我们已经是第三年一起过年了,几大家子热热闹闹的。腾冲有孩子最向往的高黎贡山和温泉,温泉对母亲的身体有益,天气也好,温暖如春,不用在杭州受寒。因为我懒,以前要转机,总不肯去,现在有了直飞,方便许多,想了想就去了。也还是因为懒,贪图方便,订的是房间就带温泉的酒店。泡泡温泉吃吃西瓜,不要太适意。
发觉不太对劲的是我闺蜜,起初我也懒,但对泡温泉是很起劲的。前几年我们都在日本泡着温泉过年,我带着她的两个女儿,一日几泡,还不远路遥地走路去泡露天汤。可是今年,温泉就在卧室门外,我宁可坐在边上看着,都懒怠下水,大有夏天那时候带了泳衣却不下泳池的气势。然后我亦不肯出门去任何景点,因为出门前就没怎么愿意收拾行李,只胡乱带了一两件外套,哪怕是母亲和孩子都去,我都托付给了闺蜜陪着,自己闷在房间里,宁可独处,也不起身离开房间半步。
吃饭是到了非吃不可的地步才吃,实在不可拂了情面,叫众人等待。
转机与延误都是寻常事,但在我都变得无比焦虑,不想说话,不想和任何人说话。
思诺思于我的睡眠已经毫无用处,增量到三颗、四颗,我还是无法入眠……
回到家,我连行李都无法再收拾,丢在那里,连卧室门都不大愿意出去,母亲做好的饭菜亦懒怠吃。每天叫同一个外卖,蟹肉牛油果生菜沙拉,浇上油醋汁,一天就吃这一样,吃上两三个月都不厌倦。
我只得求助我的医生同学。
幸好,我不讳疾忌医。
幸好,我积极寻求治疗。
我在短期内懂得了许多药物的名称:启维、妥泰、心达悦、美时玉、思瑞康……
不断地用药、试药、换药,强烈的副作用带来身体的紊乱,内分泌失调,时不时浑身冷汗,头痛欲裂,身体颤抖,严重时别说连车都开不了,连走路都双腿发颤……我不想年迈的母亲看清我这个样子,只好假借说睡觉裹在被子里,汗湿了睡衣和被子,体重亦是在药物作用下激增,即使吃不下什么东西,也是一日一斤地增重,一月重了三十斤,比我临产前还胖,所有的衣物都穿不下去,手脚都水肿着,鞋子也穿不下去,才被母亲发觉我的不妥。
药物的作用让我一直昏昏沉沉地睡着,她并不喜欢我这样睡,一直念叨着要是上班了老是这样贪睡该怎么办?我懂得的,她一直觉得我做个正常上下班的老师,管着孩子的学习就好,写作是有空暇时可有可无的事。
我很难跟她说明白什么是双向情感障碍,就像我也不懂,我的身体里怎么会藏了两个小人,一个会突然激怒气喘胸闷,一个会抑郁伤感沉闷。我只能慢慢地解释,我的种种难受的症状。
具体到详细的症状,母亲是可以理解的,但综合所述,她不明白。就像所有人都会问,你什么都有啊,有什么可抑郁不满的呢?
她觉得,每样都是可以解决的。
比如,不想出门,就坚持出门好了啊。
想睡觉,忍耐住,多做点家务或者去上班,忍一忍就过去了。
发胖,那就多做家务多运动就好了。
抑郁症,那就多管管孩子,忙了就不抑郁了。
我……
我根本无言以对。
鲁迅说过,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即便亲如母女也是一样。
可是话说回来,我那么爱她,她那么爱我,我又为什么要她感知我的痛苦呢?
直到她有一天发觉真正不对劲了的两件事。
第一,我很久没在淘宝买东西,家里许久没收到快递了。
第二,整个春天,我一步都没走到楼下,去照顾那些我爱如性命的月季花,给它们浇水、施肥、除草、喷药。而春天,是最该施肥的时候,别人家的月季都开了,我家的月季只是含苞,总是开不了。那是因为我一次都懒得去施肥,任由杂草满长,和月季争夺肥料。至于浇水,天要下雨就算了,我是一滴水都没去浇过。
然后母亲才真正觉得我病了。
大人如此后知后觉,反倒我的儿子是最敏锐的。小小的一个人儿,常与我在一起,我上课他也上课,我放假他也放假,我们娘儿俩大致步调相同,他倒能最先觉察出我的不妥。因为夜里无眠,我剩下的活儿除了反复给他把踢开的被子掖上,就是枯坐着写写东西。到后来请了病假,实在不能上课了,日日在家休息,他大约失去了安全感,很是彷徨,常去我以前的办公室寻我,寻不见,回到家做作业就要我坐在小板凳上,陪坐在他身边。
以前不是这样的,他做四十分钟的作业,休息十分钟,我进去给他喝水吃点东西,顺便检查作业。现在不行,他一分钟都不可以让我离开,若我起身去喝水、吃晚饭或是去洗手间,他就一动不动,一字不写,或者在你的遥声催促下敷衍一两个字,毫无效率可言。
他的黏,大大加深了我的焦虑。我像是被捆绑在了他身上,他不许我离开,而我只想躺下休息,休息,休息……
这样的磨蹭陪写作业对谁都无益,但我心知他是在怕。于是我慢慢地一点一点告诉他,妈妈头痛,我拉着他的小手让他摸我额头的冷汗,让他感知冷汗和热汗是不一样的,冷汗是因为妈妈在生病,我给他看我发抖时手臂上起的鸡皮疙瘩,他明白了,妈妈在生病,妈妈需要吃了药睡觉,和他小时候生病发烧吃了药睡觉一样。
他终于容我去睡一睡了,在他独自写作业的时候。
于是很多时候,我管不了他的作业了,大概是这样的“为母力”下降,他的成绩一度起伏得很厉害,而我在药物的影响下,心态也变得无比佛系,无论他做题错得多离奇古怪,我都一笑置之。
于是地,他不紧张了,我也不紧张了。
好像我的病,也带来了一点好处,他对待考试,不像上学期那么紧张,一定要要求自己非98不可了,也不和同学比成绩了。因为他的妈妈根本也没什么兴趣知道,只会看看他的试卷错在哪里,勉强有力气跟他分析下试卷就又倒下了。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我们都能很平淡地看待考试这回事,尽力,尽力就好了嘛。谁知道哪天,他又会出其不意给我来个高分,给我惊喜一下,反正就跟过山车似的,才一年级,我们都惯了。
他也习惯于反过来照顾我,每个周末他先起身,替我掖好被子,自己蹑手蹑脚洗漱完毕,尽量不发出声音,关上门去到客厅喝水,吃外婆做好的早餐,再回到自己的书桌那里,开始做我前一晚就布置给他的口算和练字。做完之后,他开始画画、搭积木,再来悄无声息地隙开一条缝,走过来亲我一下,如果我还没醒,就再度关上卧室门,提醒家人轻一点,不要发出响动,他就可以趁我睡懒觉的时间,很适意地看一会儿电视——对,尽量把声音调小。
于是我满足地睡着,他也满足地看了会儿电视,我们都平衡了。然后就等着我醒来,整个下午陪他读英语、做各种练习,然后陪他午睡,就像他小时候一样。
他是爱我的,我是爱他的。
做母子,相处也有磨合期。尤其是幼升小的一年。
他的老师告诉我,他很上进,也很脆弱,他真的很在意你快乐不快乐,在意你的一个笑容一个眼神。
哦,我的孩子,我不希望你那么早成为一个学会察言观色的孩子。可是真的是你,照顾我比我照顾你更多。
这个疫情时代,许许多多的事在改变,本就颠覆了我以往的认知。
我在巨大而缓慢的静默里,有了许许多多空白的时间来钝钝地念想,那只是念想,而不是钻牛角尖,我根本没有钻牛角尖的力气,连一条条看朋友圈,都觉得乏力无比。
我只能静静地感受身边最近的人与事。
这样也是好的。世界变得很小,感受却可以很真。
从前,我绝不相信,两地相隔许多时候依然能无惧相爱,情意只会深,不会浅。谁若告诉我,我一定以为他是痴人说梦。
我也从不相信,爱了许多年的人,会突然说不爱就不爱,真真正正完全没有了感觉,全然忘却了,是哪一年哪一天,曾经爱过这个人,是真的认识这个人么?
爱情,我其实也并不了解什么是爱情。
一介凡人,看到的也不过是爱情千变万化里的星星点点,昙花一现。
我在抑郁和沉默里,反倒相信了爱情来与去的真实,生命倏忽到来又离开,让人猝不及防地欢喜和悲伤。
我们不过是一介凡人,没有能力去抵抗时间轰隆的无常,所能做的,不过是在长久的岁月里,记录下涓滴琐碎的小小欢悦,在偶尔绵长的悲伤里让自己记得,曾经那样快乐过,值得永远不忘,一生不枉。如影随形般跟着你。
这就是我小小的久悦记。
在这两年疾病和疫情的兵荒马乱里依然会安静地听到一首歌,执著地相信:谁说我们不能在一起?
(摘自《久悦记》,流潋紫著,作家出版社2021年10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