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文学观澜

李修文:一场漫长的苦役

周茉

2018年,李修文凭散文集《山河袈裟》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他用非虚构的方法贴近事或人,迷恋对方的讲述以及呈现出的精神状态。写作到底归于什么?百年后的人们通过文学去想象什么?2018年,在湖北省作家协会第七次代表大会上,李修文当选为新一届湖北省作协主席。一段时间以来,他的写作被各种各样的虚弱、恐惧、焦虑缠绕。现在,他终于又找回信心,正来源于周遭,来源于此时此刻。《山河袈裟》就是这么出来的,一度认为无法再写作的李修文,就这么在路上边走边写,边写边走。一群在苦楚中沉浮的人,这群人中也包括李修文自己。他是一个不固执于立场与姿态的叙述者,与他笔下的人物一道,书写苦难的同时体会苦难,困境中挣扎的同时也在困境中修行。

羞于说话之时

联系李修文时,他正在广州帽峰山参加瑜伽训练营。这些年,李修文没少四处跑,直到当选湖北省作协主席才消停下来。他的新书《诗来见我》个人简介处写着:作家,影视剧编剧、监制。其实,李修文害怕这样的门类划分,似乎不同职业间壁垒分明,“说白了不都是在创作吗?”“好像被体裁的牢笼囚禁了,以为只能待在这里。”李修文说。

作家王跃文觉得,李修文的好,在于把散文写得不像散文。作为挚友,比李修文大9岁的西北人叶舟说他是“一只年轻而勇敢的豹子,不停奔跑”。

担任《疯狂的外星人》电影监制是李修文“若干年后回想起来”都值得的事。导演宁浩拿到刘慈欣原著《乡村教师》版权时,谁也没想到拍成这样的黑色荒诞喜剧。电影拍摄期间停机了半个月,修改无数次的剧本进入情境演起来还是不对。一条温情父子线落实到具体戏份中,家庭角色的情感负担冲击了个人危机感,电影气质暧昧不清。李修文对宁浩说,也许,咱们得停停了。

“那么大一个剧组,来自各地的工作人员,包括物资、设备,每一天都是万箭穿心你知道吗?” 青岛冬天的半夜,李修文和宁浩裹着军大衣反复琢磨,这是李修文参与影视工作以来耗费精力最多,投入心力最大的一部作品。

为此,李修文曾和宁浩专程去陕北采访乡村教师,第一次实质性介入影片筹备。黄河岸边的小旅馆,外面是黄河大桥,桥底下的河滩上,每天有人唱山曲。在陕北佳县,李修文和太多从未遭遇过的人事相逢,也是在这个地方,他写下了《山河袈裟》的第一篇文章——《每次醒来,你都不在》。这本断断续续历经七年完成的散文集,在2018年获得了第七届鲁迅文学奖。

认命的夜晚

李修文与宁浩相识于酒桌,一见如故。两人都视“不务正业” 为艺术创作的营养源泉,为了体验与探索一切未知,打开生活的宽度。

2019年5月,我联系正在某座山里的李修文,问他晚上会不会写随手札记,成为新集子里的一篇。他回,一直在写,“跟今天相比,以前都不算是爱写作”。回想那段曾“饱受写作折磨”的时日,他说,“憎恨过,无限憎恨过”。

2017年李修文出版《山河袈裟》,这本书让他重新浮出文坛,重新成为一个作家。获奖后,只有不多的作家朋友给李修文发来了信息。他想了想说,“好像真的不在文学界很久了。”

李修文红过。十多年前,他是文坛炙手可热的“当红小生”,两部小说大热后,消失在文学圈里。“为了挣钱和出名跑去混影视圈,大家都这么说。”

李修文少年时就显出了写作天赋。13岁在《当代作家》发表第一篇作品《河边的苇子》,高中时先后两次获得全国写作大赛一等奖,被保送湖北大学。之后李修文停止写作,开始大量阅读中外经典,“朦朦胧胧有了点要当作家的意思。”毕业后分配到《作家》杂志社,跟着宗仁发学习、工作。

《作家》喜欢挖掘新人,李修文在编辑生涯中也认识了志同道合的朋友。后来回到武汉泡在家里写作,他们在电话里相互念退稿信给对方听。

终于,在《收获》先后发表两部长篇小说《滴泪痣》和《捆绑上天堂》,李修文锋芒乍现。不到30岁,成了备受瞩目的青年小说家。

“后来呢?”

“再后来,就写不下去了。”

犹在笼中

李修文的老家湖北省荆门市钟祥县靠近河南,花鼓戏流行,豫剧也丰盛。逢年过节或者有红白事,戏班就出动了。民间小曲小调唱的是故事,说的是生活,最得当地百姓的心。

荒寒僻静的小村庄,戏班成了李修文童年唯一的娱乐。对故事的迷恋,对戏曲所传达的中国式美学的狂热,扎根在李修文的身体里。立足于这个话语系统,他建立对写作、对世界的懵懂认识。今天,李修文依然中意原始的自然气息而胜过精心雕琢。戏曲的修辞美学和剧目中的人情世故已成为他血脉里的一部分。

对文字或语感,李修文多半是出于直觉,也担心戏曲潜移默化的影响,怕过度的语言塑造损害了要表达的事实。这样的悲剧在他身上发生过。“写小说时,我曾特别依靠美学展开叙事,这在相当程度上会曲解人物处境。反过来,审美也难以为继。”说的正是那两部曾让他大火的小说。

每次创作,李修文都要在现实生活中找到强烈的情感印证,写作必须建立在经验事实基础上。准备《十送红军》剧本时,他重走了长征路,写小说也是如此,《滴泪痣》脱胎于李修文在日本留学的一段生涯,《捆绑上天堂》的故事原型是他在医院照顾病人期间所遇。

两部长篇小说让李修文成名,也暴露了潜藏的写作危机。20岁出头刚走出校园的青年,内心稚嫩而怯懦,面对文学中的死亡叙事,仅以自己遵循的美学原则去构建,力量远远达不到。李修文那时的创作状态青涩,审美过度,又没有足够能力处理好。对写作有一种热念中的急切,感觉无所不能。最要命的是,他没有生活了。

忙忙叨叨赶通告一样的日常让李修文失去了“落地”的真实。生命气象不够,只靠想象,美学气质在文本中没有了坚实依托,虚无缥缈,摇摇欲坠,写出来的东西怎么都不满意。他陷入了“灵感稀缺—创作失落—质疑自我”的死循环。有次在北京开剧本会,一位著名前辈知道他是从湖北来的,问他认不认识李修文,他刚要说我就是,对方劈头就是一句“这个人算是废了”。

一个过去的世界崩塌了,又没有能力建立一个新的,李修文成了举步维艰的西西弗斯。在写作困境与精神压力的双重折磨中,那块推不动的大石头,他索性选择不推了。

夜路十五里

提起文学,李修文频频谈到“纪律”这个词。他所遵循和坚守的最大纪律就是提醒自己,一定要做一个“中国式”作家。要“向内看”,找到文学里的中国,找到中国历史传统中孕育的特有的东西。

李修文认为,经过现代西方文学漫长的洗礼,中国文学在进程中发生了某种程度的暧昧。中国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在哪里?他们又是谁?李修文要清晰地辨认出他们,以自己的美学理念在文学中实践中国式的情义、恩典、法则。

那几年,他把日子过成了一个泥潭,东奔西走,一无所获,债台高筑。每到一个地方,只有小旅馆房间里一地的酒瓶子,最穷困时连房子都抵押出去了。一度,李修文想干脆和朋友承包一条船,在长江跑渡轮得了。绝处逢生的隐含命题首先是你得认了这个命,才可能建起一座自己的战场。李修文最大的胜利是发现自己可以成为出色的士兵,最重要的是,与他的战友一一相认。

门卫和小贩,修伞的和补锅的,快递员和清洁工,房产经纪和销售代表。时日无多的孩子半夜溜出病房看月亮,囊中空空的陪护者想尽办法相互救济,失去儿子的父亲终日在墙上写“每次醒来,你都不在”……“我曾以为我不是他们,但实际上,我从来就是他们”。

后来,风暴越烈,李修文越兴奋,他甚至希望多几次被打倒在地,好早一点认清自己,更清白地靠近写作,靠近自己想竭力抵达的那个世界。“我一直不知道写什么,后来我发现,就写这些啊,他们就在我身边啊,就是我啊。”

义结金兰记

在一个影视慈善晚会上,李修文遇到了多年前某旅馆的服务生。当晚李修文跟着他就跑了,到他的租住地和他的朋友们一起喝酒。“你的虚弱,你的尊严,你的骄傲,你看见这个人就都可以放下了。”“人民”之于李修文,毋宁是一种今日写作里的先锋性,提醒着他身在何处。在这种“先锋性”里,他找到了心中一直渴望的属于中国传统的东西。

《山河袈裟》的写作断断续续,像日常功课,也像夜晚母亲的缝缝补补。写下他们的时候,李修文几乎意识不到在创作,时间长了成了一种本能。如果说这本散文集有什么明确的美学指向,那就是“中国”。“它不仅仅是一个朝着前方和未来昂首行走的中国,某些独属于中国的情感和伦理,某个具体的人,他们在构成一个此时此刻的中国”。

李修文对纯粹的“美”抱有警惕,但也渴求某种相对鲜明的个人美学。20多岁时,美学让他“堕入黑暗”;30多岁时,奔于山川江河,生命力将美学重新带回他面前;40多岁时,完成《山河袈裟》《致江东父老》,李修文终于有足够底气说,中国人的美,依旧植根于中国人的生存当中。

李修文的故乡湖北楚地,诞生过屈原《天问》《山鬼》的地方,自古巫风盛行。生长于此,李修文对死亡并不恐惧。对李修文来说,那是一个人深入骨髓的来处。然而,散文意义上客观的真实依然给李修文制造魔障,在撕扯他,让他左右为难。“我的散文到底应该呈现什么?”陕西榆林,李修文和一个盲人同车而行。窗外大雨滂沱,盲人却一路引吭高歌。盲人说,兄弟我告诉你,我现在走在北京长安街上,头顶还有一只孔雀在飞。后来李修文才知道,很多盲人为了让自己好过一点,在头脑中虚拟出一个世界,两个世界纠缠一生,彼此不分,甚至患上精神分裂。

“是站在客观角度描述他,还是像他一样颠三倒四,指鹿为马?是不是靠近他,投入他,文本反而更准确?”对李修文来说,“唯一的真实,就是我(感受到的)的真实。”作为楚人后裔,李修文期待荆楚风格的复活,那些阴阳难辨上天入地式的文学经典让他着迷。他希望从美学上复归《天问》《山鬼》的传统,诚实地写下变化中的人民,写下一个个项羽、屈原一样抱有巨大童真,能在现代伴随我们往下走的人。

七杯烈酒

很多时候如果深入一个作家,你会发现,正是在作品所谓的遗憾里,隐含着真正值得深究的东西,也许那才是文学的秘密。“他强烈地怀疑自己十几年了,他又重新能够写作了,只要写下一个字,发现语感不错,他就热泪盈眶了你知道吗?”李修文以第三人称说着自己。

有评论认为,《山河袈裟》抒情过度。“可是,我先要能写啊。每次找到感觉了,看见自己又能写作了,这时有人说你情感太浓、太烈,应该冷静。对我来说,真的很难。”标准无法衡量一个人的难度,也无法解决一个人的难处。要知道,对一个10年“无法写作”的作家,对一个惊艳文坛却再不得文学之法的年轻人,重获执笔灵感,无异于重获新生的机缘,何况,此时李修文早已不再年轻。

不少人在阅读时都感到,李修文笔下的“人民”积极、正面,给人以希望。然而,任何一个群体都有其复杂性,人性的缺陷会存在于每个人,李修文并不避讳。“但这个阶段,我选择对这些缺陷视而不见。哪怕狭隘,我也将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对这种狭隘进行自我赞美。”

过去,李修文不认为自己一辈子都要写作,一直做影视也行。现在他越来越感受到,写作就是在山河里洗心,就是在神像前痛哭,“毫不夸张地说,它是我的宗教”。

《山河袈裟》出版后大半年,林东林收到李修文的信息,大意是对自己写作的警惕,警惕陷入一种既定的美学趣味,甚至美文式写作。写下那些篇章,李修文近似于服药,镇痛,也有麻痹的风险。他要开始真正的功课——反思、自省,避免形成下意识的审美惯性,甚至写作惰性。

“我不希望每次重复做一样的事,没有挑战和改变,好像永远这样子就可以。”年轻时,李修文吃过这样的苦头,结果是一蹶不振。《山河袈裟》之后他蓬勃着强烈的写作欲望,却故意冷了自己很久,重读杜甫,读陶渊明,读古诗十九首,体味日常生活的正大和浩然之气。

转变,从《致江东父老》开始。

苦水菩萨

2019年9月,李修文第二本散文集《致江东父老》出版。在文学批评家张莉看来,李修文的散文道尽人间气象,“我读到了散文应有的温度、高度和深度”。张莉发现,在《致江东父老》中,李修文的视角发生了明显变化,不仅“我”在看油菜花、白杨树、戈壁滩,看行路人,他们也在看“我”,人与物在作家眼中,超脱抒情的存在,形成相互观照的平等对视。李修文开始贴近他者,正视他者的疑难和困顿。

“我们每个人的存在,何其广袤,会彼此眺望,也会无药可救,有时你伸出手,有时你缩回来。”这次,李修文主动贴近要写的人或事,而不是把他们拉回来,“拉回我的怀抱中,或者拉回到……”

“拉回到你当时的精神状态。”

“是的。他应该是他,不应该仅仅是我的一部分,他还有一个完整独立的他。”由此,李修文在审慎中变得平和。平和,才能冷静与通透,才能明白人间真相,人之为人的真相,不仅仅只有“绝不应该向此时此地投降”。投降与否,结果可能都一样,还是要面临失败。他更明白,人生就像赶夜路时远远看着一盏灯,有时是电光火石,有时是心如死灰。追赶光亮,不意味着就能获得光亮。

“《山河袈裟》叫心,《致江东父老》叫心结。” 当难题出现在你生命中,你最终要面对它。“我们总有偷懒的办法,把那些阴暗正面化、积极化,最后得出一个答案。”这一次,李修文试图提出,如果人生不值得一过,又将如何。

《致江东父老》每一篇开始都配有一幅插图,焦墨一般的人的轮廓,没有明确线条,也看不出具体在做什么,像从雾中拎出来的影子,但你知道,他们在人间赶路。年逾七旬的插画家蔡皋读李修文,像经历了一场又一场暴风雪,沉到生活的底层,她决定,必须为这些文字画点什么。蔡皋觉得,李修文笔下的江东父老没有那么清晰可辨的面目,他写人,就是写石头,写榆木疙瘩,写苦楝树。这边和那边,此刻和彼刻,当下和历史,在穿梭往返中一次次出走,奔突。

在今天,写作于李修文,首先是认亲,然后是报恩——既然没有能力开出药方,也没有能力改变他们的处境,至少可以用微薄之力告诉他的同路人,就这么活着吧,已经足够令人尊敬。

自与我周旋

踏足过许多地方,李修文最理想的一天,是在敦煌度过。不写作,不在自我奋斗的名义下展开自我阉割,白天看黄沙扑面,黄昏看黑云压城。

李修文认为,受先锋派文学影响,中国作家太喜欢谈想象力了。“我们当下是不是可以拿自身作为连接,让传统和某种现代性在你身上发生效果呢?”为此,李修文一直想写一部中国传统美学之书,陪伴他度过童年的戏曲,小时候父亲常念来聊以安慰的古诗词,一股脑地涌了出来。《诗来见我》的大部分文章写就于疫情严重时期。这一次,李修文以美学和信仰为根基,从诗词出发的个人坐标依旧指向生活,指向一个人的兵荒马乱。

《当代》主编孔令燕清楚地记得,2020年1月25日,李修文发来第一篇《枕杜记》。她曾和李修文约稿,那时他还不确定写什么,直到疫情。陆续收到几篇后,孔令燕决定在《当代》为李修文开设专栏。“如果说两部散文集让李修文认识并坦然接受生之为人的困顿与苦厄,经过如此多的缠斗折磨,每每诗句破空而出,印证每个命运关口之际,李修文都能在其中观照并安顿自身,他一下子体味了所谓‘文章千古事’的要义。”

在人间赶路

一个作家如何活着,如何捍卫好匹配写作的生活方式,是一项艰险的功课。诚实地谋生是李修文进入写作的途径。

李修文向往张岱或李煜这样有中国传统特质的文人,想写戏时写戏,想写文时写文,想造园时造园,一个人就能成一派气象。“中国文人向来是主动生活,先谋生,才能写出真正的文章。”

年少时,李修文希望自己有很多读者,像演戏,彼此呼应才过瘾。现在他觉得,有没有读者,都得写下去,无非是求得一份对自己的诚实。《山河袈裟》《致江东父老》之后,很多出版社邀约李修文第三部散文版权,然而他的写作又停滞了。“我身边的实在导致我盲目写下去,会变成我的虚假。”

在叶舟看来这些都不是问题,“路还那么长,中间会有多少小迷糊小迷茫呀,错了才知道什么是对,没关系的,对修文更不是问题。”奔波劳碌也好,淡泊平易也好,接受命运,然后一切交由写作去抗辩,去碰撞。

那些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混沌日子,都是真切而珍贵的生存经验。李修文不想把它看成所谓成功学的必经之路,好像每个人都得走这一遭才能成。

“听起来确实很像峰回路转的个人奋斗史。”我说。“其实我一直都是顺着来的,到哪个地步就去干什么。”然而,无论做什么,李修文都会坚持自己心中的艺术标准。

事实上,这么久以来,李修文也一直在写小说,写了废,废了写,反复琢磨。叶舟告诉我一个小秘密,关于李修文现在的写作,并且叮嘱我不要问。看来,曾把他拉入黑暗的,他早已开始悄悄面对了。

“有信心吗?” 我有些小心翼翼。

“真正有自信的话,我会把信心交给时间。”

“仅此而已?”

“像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活着,永远不丧失生活的切肤之痛。山河草木不会管你姓甚名谁,也不会管你文坛内外,对吧?”

初中时,因为领作文奖,李修文第一次走出湖北,登上火车,穿过黄河,途经华北平原,驶过松嫩平原,黑漆漆的夜里,少年飞驰在旷野当中,一个从没想象过的疆域,在他面前展开了。

2021-11-24 周茉 1 1 文艺报 content62580.html 1 李修文:一场漫长的苦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