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文明究竟是怎样起源与诞生的?起源于何处?又向何方迁延与拓展?人类文明的诞生缘于何因?它与什么因素息息相关?人类诞生之后,它究竟遵循的是什么样的迁徙与繁衍规律?人种究竟是如何进化的?世界上各个族群是怎样诞生的?又经历了怎样的演变轨迹?这些族群之间是一种怎样的关系?民族与种族、民族与族群、后生民族与原生民族、种群与国家政权之间,究竟有怎样的关联?人类文明又是怎样衰败与消亡的呢?是战争、争夺还是自然灾害?抑或是其他外力的作用?这些问题,一直困扰着全世界的人类学家、历史学家、考古学家和文化学者们。我也曾一度思考这些问题,但苦于没有清晰的答案,直到我读完内蒙古作家官布扎布的这部《人类笔记》。
当人类的第一粒种子在东非落地生根之后,它就开始了漫长而复杂的繁衍与迁徙之途,它越过白令海峡,向四面八方迁徙着,并形成了遍布世界各地的各种人种,这些人种,就像漫天的繁星,操着各种语系,具有各种文化特征,繁衍着各种文明。于是,也便有了关于人种起源与变迁的各种各样的学术探讨。官布扎布的这部《人类笔记》,便是关于人种起源、人类变迁、文明繁衍与迁徙、族群嬗变的一部大书,这是一部人类文明变迁的大历史,是一部人种变迁的大历史,也是一部人类族群演变的大历史。这部大历史,不单是纵向的时间演变,也是横向的空间演变,它让我们的视线在历史时间与地理空间中不断迁徙、转换,从东非大裂谷,到美索不达米亚-苏美尔,到古埃及,到地中海,到爱琴海-西奈半岛,到古印度山脉,到帕米尔高原,到黄河流域,从上古神话到中古宗教神学,从印欧人种到东亚黄色人种,从古印度数字符号的创造到小亚细亚赫梯帝国冶炼技术的发明,从苏美尔的天神崇拜到古印度的种姓制度,从古巴比伦的天文学到古希腊的哲学,从日耳曼人到罗马人到哥特人再到匈奴人,从东胡到鲜卑到北魏政权再到吐谷浑政权,从慕容鲜卑到拓跋鲜卑,从大兴安岭的鲜卑山到内蒙古大阴山到陕西渭水流域再到青海的湟水流域,从北匈奴故地到内蒙古河套地区再到大青山,从平城(大同)到洛阳,官布扎布的笔触所及之处,即是人类文明版图的扩张之处,官布扎布在时间的纵坐标与地域的横坐标上,勾画了人类文明变迁的历史版图,此种手法,非大历史而为何!
官布扎布并非人类学家,亦非专门的历史学家,也非专门的考古学家,他是一个作家,而且是翻译过《蒙古秘史》、撰写过《蒙古密码》具有鲜明蒙古特色的蒙古族作家,但他兼具人类学家的睿智、历史学家的纵深、考古学家的严谨,同时又具有作家的情怀,他的文字既是理性的,也是感性的,他怀着对人类文明先知的敬畏,饱含深情地礼赞人类文明,他的文字节奏舒缓,一如蒙古长调般婉转与悠扬,读他的文字,你的思想的野马,会随着旋律的行进,奔腾在广袤无垠的欧亚大草原上。读他的文字是轻松的、激荡的,他没有历史研究者那样的繁琐考据,没有考古学论文那样的枯燥与乏味,没有文献学著作那样的掉书袋,也没有当下学院派学术著作那样的中西八股,他将纵深的历史与复杂的脉络,用历史散文般的轻松笔调徐徐展开。但他的文字又是深邃的,严谨的,理性的,而不是当下时髦的小散文,不是伤春悲秋,不是吟风弄月,不是花前月下,不是吃喝拉撒、油盐柴米,他抛开了所有当下散文的风格,独辟蹊径,选择了将历史随笔化、散文化、文学化,他的表现手法,在叙事与论述、描写与刻画、抒情与议论、纪实与想象、虚构与非虚构中展开。尽管他的主线是纵式的,基本沿着人类大历史的脉络行进,但又在时间的纵轴中插入横向的叙事,时常旁逸斜出,就好比一条缓缓流淌的弯弯的河流,突然遇到高山峡谷,而变得陡然湍急凶险。他时常在各章节中采用倒叙或插叙的表现手法,将人的视线由现实拉回历史,又从历史拉回现实运用电影的镜头语言,用闪回的叙事手法,使作品显得摇曳多姿,生动有趣。就体裁而言,他的作品不是历史小说,也不是专业的历史著作,而是具有鲜明的历史散文风格,可称之为历史大散文,为叙述需要,我姑且杜撰了一个概念,叫历史文学作品。在他的历史文学作品中,虽然研究的是严肃的人类历史,但他采用了诸多文学表达手法,除了前面提到的之外,还掺入了大量的想象、比喻与夸张等文学手法。
作家写史与史家写史有很大不同,各有优劣,甚至互相龃龉。史家写史,优势在于史料翔实,叙事客观、严谨,不掺杂任何虚构与想象的成分,甚至不掺杂任何文学手法,这固然客观,但却流于呆板、枯燥、乏味。而且,谁能说历史就一定是完全客观的呢?任何历史,都是由叙事者叙述出来的历史,也即由人来完成,既然是人,就使得任何历史叙事都具备一定的人的主观性,也即人的主观性构成了史观。而且,不同的人,如果站在不同的角度,所观察到的历史可能就完全不同。所以,在我看来,无论是作家写史还是史家写史,都离不开史观,甚至史观是历史写作中最不可或缺之构成。所以,在此,我要为作家写史多呼吁几声。作家写史,固然未必有专业史家之严谨性与客观性,但作家写史却打破了史学文体的单一化与模式化,使得历史叙事多元化、多样化、生动化、形象化,当然也文学化。但也正因如此,作家写史也免不了存在诸多局限,即主观性、随意性太过,而客观性、严谨性不足。我读过很多作家写史,尤其是作家的民国史写作,尽管叙事手法颇为生动,但总不免歪曲历史太过,自我臆想或主观臆断成分太过,这样的作品,只可当文学作品读,不可当严肃的历史作品读,仅仅只能作消遣而已。然而,官布扎布的《人类笔记》,打破了我对作家写史的一贯认知。官布扎布并非只站在作家的立场,也非站在狭隘单一的蒙古族立场,而是站在人类历史的大视野下,用宏观、理性、睿智、多元的眼光去审视人类文明的变迁。而且他并没有自作主张地对人类文明的起源与变迁进行自我解读,而是遵循了人类学界的一般研究,比如,他认为人类文明最早应该是起源于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的苏美尔地区,而非古埃及,也就是说,苏美尔文明早于古埃及文明,这是人类学界的最新权威研究成果,在没有新的史前考古证据公布之前,是不能轻易推翻的。官布扎布既没有随意地提出新说,也没有盲目地固守旧说,而是对人类学界的新说进行了哲学化的演绎和文学化的描述,我认为这是此书的一大成功之处。
贯穿此书的重要线索,固然是人类文明的时间与空间变迁,但维系人类文明繁衍的纽带是什么?过去人们提出了很多学说,但官布扎布却提出了一个自己的新说,他认为,人类文明的变迁,根本上是由于对生存资源的争夺与控制,这是所有人种与族群变迁的核心纽带。我认为这是此书的一大创见。
在这样的精神纽带支配下,作者从人类文明的诞生地苏美尔讲起,他说:“一拨又一拨的闪米特人拥向苏美尔,将以城邦形式存在的这个地方依次推入了阿拉德帝国形态、巴比伦帝国形态、亚述帝国形态,并将苏美尔这个生存资源核心产地扩展到整个美索不达米亚地区,还将其同另一个生存资源核心产地的尼罗河三角洲连接到了一起……于是,古希腊人从地中海里边,波斯人则从不远的东边,开着战舰或鞭打着战马向这个已经发展得丰腴的生存资源产地进击而来。”
这段话只有短短三百来字,但却清楚叙述了人类文明几个中心地区的相互连接与往来关系。西亚两河文明、尼罗河三角洲文明、爱琴海文明、地中海文明、中亚文明、南亚古印度文明、东亚黄河文明等几种文明形态,并不是互相割裂的,而是互相连接、互相关联的,而这其中的关联,又以苏美尔为核心,围绕生存资源的争夺进行展开,这既是本书的关纽,也是人类文明发展与变迁的关纽。只有把这个关纽解开了,人类文明的密码才能解开。的确,在横跨欧亚大陆的广袤草原上,曾经一度活跃着无数个人种、族群和国家形态,产生了无数个帝国和帝王,也诞生了无数的英雄故事,这片广袤的土地,将欧洲、亚洲、非洲三大洲的无数个文明形态相勾连,而要梳理清楚这片土地上复杂的种群、族群、国家、政权、宗教等的变迁,没有广博的学识是无法做到的,所以,这本书也因之而具备了人类学、人种学、民族学、历史学、考古学、文化学、宗教学、军事学、地理学、国家学、文学等领域的广阔学问,这些多学科的学问,在作者笔下并不是支离破碎,或者各自为政的,而是互相有机地统合在一起。
以苏美尔为中心,我们可以看到这部书为我们勾画的种群更替与文明嬗变的宏阔历史版图。
苏美尔作为人类文明生存资源的核心产地,吸引了无数种群的到来,并为此展开了激烈的争夺与厮杀。首先是闪米特人进入苏美尔,建立了阿卡德帝国,但是两个世纪以后,生活在东面扎格罗斯山区的古梯人就以摧枯拉朽之力入主苏美尔;约20年之后,古梯人又被逐出了苏美尔,另一支居住在苏美尔的闪米特人进入巴比伦,建立起政权。到公元前2100年时,汉谟拉比王朝又在苏美尔地区建立,不仅占有了苏美尔,还把整个美索不达米亚统合到了自己的版图之内。当这支闪米特人成功进入苏美尔百余年之后,原住扎格罗山区的加喜特人又举族而来,推翻了汉谟拉比王朝,而建立了加喜特王朝。接着另一支闪米特人即亚述人来了,公元前1225年,亚述人推翻了巴比伦王朝,成了苏美尔的主人,建立了统治150多年、横跨叙利亚到地中海东岸即安纳托利亚东南部地区的亚述帝国。然而,“当亚述人高傲而蛮横地主宰着苏美尔时,他们没想到,有人来猛烈地敲门了,来者就是迦勒底人,另一支闪米特人,他们在两部雅利安语族人的帮助下,推翻了亚述帝国的统治,成了苏美尔-美索不达米亚的新主人”。
苏美尔-美索不达米亚是如此,埃及尼罗河三角洲、古印度河流域、古黄河流域同样如此,在每个文明繁盛的生存资源核心产地,都聚集着无数个族群和政权,他们为了争夺生存资源,不断战争,分分合合,生生死死,文明也在这些战争中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变异、衰败、消亡,而一个文明消亡了,另一个文明又诞生了。消亡的文明往往是先进的文明,而先进的文明往往是被野蛮的族群所摧毁,野蛮的族群在摧毁先进文明的进程中,往往又融入了先进文明的元素,于是形成另一种文明,人类总是在如此反复中进化、繁衍、生息。我想,这就是本书的主旨。作者在书写这些历史时,几乎每一章的开头,都有几句类似诗歌的形式,像是在抒发,又像是在浩叹。
我很佩服作者对于文明史的勾连能力,能够把如此复杂多变、线索繁复的文明形态梳理得如此清楚。
在这部书中,作者几乎对整个世界史上已经消失和尚未消失的族群与人种进行了长线考察与纵深勾勒,苏美尔人、美索不达米亚人、古埃及人、阿拉米人、多里安人、古罗马人、古希腊人、雅利安人、波斯人、马其顿人、日耳曼人、迦太基人、高卢人、阿拉伯人、斯基泰人、帕提亚人、闪米特人、腓尼基人、古康居人、古羌人、月氏人、匈奴人、鲜卑人、塞种人、突厥人,等等,抽丝剥茧,对这些族群与人种的变异、变迁与消亡条分缕析,而且对这些人种中的一些文明发现予以梳理,并对以往存在的错误认知进行了纠正。比如阿拉伯数字,在作者看来,以往一贯认为阿拉伯数字是由阿拉伯人发明并由此带到欧洲的,但事实并非如此,阿拉伯数字是由古印度人发明的。我认为这并不是一种突发奇想或标新立异,而是有史实的依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