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文学评论

《心居》:烟火气中的沪味人生

□胡 笛

魔都,居大不易。滕肖澜的《心居》写的是此时此刻的上海,是我们共同经历的房价快速飞升的时代。房子是我们现代都市人最真切的需求和焦虑,尤其是年轻人,用房子反映上海老百姓的生活是一个最直接的视角,尤其是再聚焦到一个有上海本地人、重回上海的知青、外地人这样一个都市家族。围绕房子展现的既有个体命运在时代中的沉浮,也有人与人之间的情感羁绊。《心居》让读者看到这座城市最日常的一面,看到丰富复杂的世情和人性。正如小说里写道:“这是个捉摸不透的世界。房子是上海人绕不过去的话题,滋生出各种情绪,各种际遇,真正是命了。”

小说从一场家宴开始,伴随着一道道上海式样的家肴,顾家的几代人几乎全部出场,他们聊房子孩子,也聊国家大事。喜宴、满月酒、豆腐饭,大大小小的宴席也上演着顾家人的生老病死。顾老太太有三个子女顾士海、顾士宏、顾士莲,在那个房子还只意味着住所的年代,家境丰裕的小妹曾经让给无立足之地的返沪知青大哥一套房子,而今小妹患病境况窘迫却并没有得到大哥对等的关心。房子在这里是引发顾家上一代矛盾的重要导火索,吃吃说说的寻常聚会之下潜伏着随时浮出水面的情感暗礁。顾士宏的外地儿媳冯晓琴带着妹妹在顾家生活,对她们而言,在这座城市拥有自己的房子意味着真正的扎根,冯晓琴未婚先孕嫁给了有些腿疾的顾磊,她希望顾磊能够努力挣出属于夫妻俩自己的房子,奈何顾磊安于父亲和同胞姐姐顾清俞的庇护并不进取,偶然的争吵引发了顾磊的意外死亡,冯晓琴开始自谋出路,令人意外的是,她选择了经营社区的养老机构。大姑子和弟媳是顾家年轻一代的矛盾主体,她们相互提防又能在某种境遇下相互理解。顾清俞作为都市精英,房子早已不是刚需而是意味着生活品质的提升和投资的回报,假结婚买房的过程中她偶遇到自己爱慕多年的施源,他精神契合但物质落魄,另一个追求者展翔物质丰硕但文化底蕴不足,顾清俞的情感归属也成为吸引读者的悬念。

房子作为一种空间标识,在小说中是人物身份地位和经济状况的表征,它所处的地段、内部的装潢等无一不在诉说主人的故事。比如施源,家住在底楼亭子间总共不过30多平,煤卫共用。但是书架、钢琴、鱼缸等提醒着他们曾经也是大户人家,有良好的教养,施源的父母甚至觉得顾清俞配不上他们曾经的家世。在许多的海派文学作品里人物的出场都自带空间标识,比如王安忆的《长恨歌》中弄堂女儿王琦瑶、金宇澄的《繁花》中老洋房里的沪生。同时,房子作为一种“物件”,具有卡尔维诺所说的叙述功能,推动着故事情节的发展,“它是一个外露的,可见的标志,指示了人物之间或事件之间的联系……依据交换某种物件的拥有权展开情节”。顾士莲因为房子和哥哥产生心结,顾清俞与施源因为买房而相遇,顾士海的儿子顾昕原本以为与领导女儿葛玥结婚获得了改变仕途入住豪宅的机会,却又因为老丈人的落马打回原地,房子在某种程度上也侧面体现了人物处境和命运的变化。

作者选择以一个城市家族作为切口,既有特殊性又具有普遍的社会意义。特殊性在于这个家族同时囊括了上海原住民、返沪知青以及新上海人三种不同类型,我们可以看到不同阶层的奋斗史,同时作者用大量日常生活的细节来支撑他们各自的生活轨迹。小说中对于知青顾士海的返沪经历没有太多历史叙述,而是通过他高超的编制手艺在不同时期的不同际遇来表现他命运的起伏,荒诞岁月里他曾因此断送了前途,蹉跎一生丧失了家族长子本该有的权威和尊严,只好淡漠应对家族的人情来往。正因为作者赋予人物生活的逻辑,读者才能有同情的理解。外地媳妇冯晓琴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美丽的日子》中的姚虹,她们都来自底层且隐瞒自己的“前史”,那个姚虹隐瞒的孩子“满月”在《心居》中就冯晓琴所谓的“弟弟”冯大年,其实也可以看作是冯茜茜,他们跟随姐姐来到上海,或者自食其力留下或者过界越线而离开,刚好是两种不一样的结局。冯晓琴的出彩,在于她的复杂性,有心机手段的同时她还有善良和义气,张罗“不晚”这个养老机构收留一群弱势群体,与她谋利的初衷截然不同,善与恶不是脸谱化而是共存在人物身上,用张老太的话来形容她“吃相差点,人是好人”。她希望弟弟妹妹上进成为新上海人,同时也希望他们守住底线,爱惜羽毛。《心居》还有一个普遍的社会意义,它是当下都市家族关系的研究样本,因为不同历史时期的生育政策,当下大都市大家族的亲缘关系越来越松散,四世同堂的故事日益稀少,尤其是独生子女一代对于兄弟姐妹之间的亲情伦理更难体会。顾老太太一直像个背景式人物,但她才是家族团聚的隐形纽带,临终前她对女儿的劝解才使得顾士莲放下对大哥的心结,作为一个母亲,她并不是看不见儿女之间的矛盾,而是自己年事已高没有能力解决这个问题,她所希望的是子女们都能过得去,这个临终对话,让顾老太太的形象顿时鲜活起来,种种难言之隐俱是人之常情。家族是一个可以不断书写的母题,家族成员之间那些说不清算不明的情感羁绊很容易引起读者的共鸣。而冯晓琴选择经营养老机构“不晚”的设定看似有些突兀,但通过这个养老机构中串联起丁克夫妻和退休老人的晚年生活,在某种意义上或许是作者对于现代家庭结构之下老年人归宿的一次实验性探讨,这是一个可以深入挖掘的故事生长点。

滕肖澜擅写市民社会的人情世故、饮食男女的爱恨情仇,关注的是烟火气中的沪味人生。如果要在文学谱系中定位,她更像是延续了中国传统小说中的世情传统,正如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写道:“大率为离合悲欢及发迹变态之事,间杂因果报应,而不甚言灵怪,又缘描摹世态,见其炎凉,故或亦谓之‘世情书’也”。她的小说虽写日常却极富戏剧性,尤其是爱情,柳暗花明又一村。她坦言,“真正的爱情小说太难写了。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爱情故事……可爱情又不可能过于天方夜谭,离现实太远,那便不是爱情而是童话了。所以我通常不直接写爱情,而把重点放在爱情背后的东西上……爱情有目的的,是别的东西的介质。”所以她的爱情故事里少有童话,顾清俞与施源意外重逢后,闺蜜告诫她“男人比女人强,一点问题也没有。倒过来就比较麻烦。”他们之间有爱情,但在爱之中,他们还需要保持自己的尊严和个性,施源选择结束这段关系是符合他人物性格的,但作者似乎对于笔下的人物有些于心不忍,结尾处让施源终于拥有了自己的居所。另一个通过爱情和家变成长的是葛玥,父亲落马后她从小康之家坠入困顿,看见世人的真面目,生性软弱却因为做了母亲反而无所畏惧,她挽救婚姻无果后决定离婚,又在丈夫入狱后依然去周旋营救,小说在她刻意接近小卢投其所好唱越剧时戛然而止,“你喜欢听越剧吗?《我家有个小九妹》或者《桑园访妻》,我唱给你听。”这个人物的故事继续下去必然也是充满戏剧性的,作者留下了一个开放式的结尾。

《心居》与滕肖澜上一部小说《城中之城》是截然不同的题材,后者写上海的金融行业,两代金融人信仰与欲望之间的抉择。但无论是何种题材,作者都能用扎实的生活做底,支撑起其中的故事和人物,展现具有烟火气的沪味人生。

2021-12-08 □胡 笛 1 1 文艺报 content62787.html 1 《心居》:烟火气中的沪味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