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少数民族文学

喷香的腊月

□虎 三

立冬节令过后,云贵高原滇中楚雄的天气就一天天逐渐凉了下来。不知不觉,岁月跨进了腊月的门槛,忙碌了一年的农家,怀揣丰收的喜悦,开始料理过年的事。

杀年猪是我们千里彝山过年前的一场大戏,也是衡量农家生活质量的尺码。看你家杀的年猪头数、猪的大小、肉的肥厚,便知道家底的厚薄、幸福指数的高低。原因很简单,农家居住的地方,山高箐深,村落分散,远离集镇,买肉不方便。一年到头要吃的肉,大部分只能靠杀年猪,把一块块肉用盐腌制,风干成腊肉储存起来,要吃时取一块炒或煮即可。

杀年猪的序幕拉开,家家户户都少不了要请客吃“年猪饭”。进入腊月,只要听到村庄里传来猪凄惨的叫声,就知道必定是有人家杀年猪了。几乎整个腊月,刚杀年猪的人家都会在自家的院子里竖起一根竹竿,竹竿上挂着吹满气的猪肠子,迎风招展。也有人家在屋檐下横挂一根竹竿,竹竿上绑挂着蜿蜒曲折的豆腐肠、糯米肠、香肠,一切都在为过年做准备。

在上世纪70年代,杀年猪并不是容易的事。那时,人的肚腹就像一个填不满的坑,一年到头能吃饱饭、不饿肚子,就是最大的幸福了,更不可能有多余的粮食来养猪。读书娃娃放学回家,帮家里做得最多的活计,就是身背竹篮,手握镰刀,穿梭在田间地头,小河边、水沟旁,到处找猪草,背回家剁碎,和糠麸、米汤泔水一起煮熟后喂猪。养猪是农家经济收入的主要来源,谁家都不敢马虎,总是手把手饲养。母猪、仔猪、架子猪,能卖的卖,能杀的杀,一年又一年,一茬又一茬,源源不断,人养着猪,猪养着人。可全村五十几户人家,不可能家家户户都杀年猪。因为当时实行农副产品派购,农家在杀年猪之前,必须向当地食品组交售一头六十公斤以上的肥猪。如果家里只有一头肥猪,想杀吃,必须把猪送到食品站过磅出售,宰杀后,留一半肉给食品站供应非农户,另一半才可以拿回家过年吃。如果年景不好,遭遇瘟疫,饲养的猪夭折了,或是家里办婚丧嫁娶红白喜事,提前宰了猪,杀年猪就泡汤了。

尽管困难,但村里不论谁家杀年猪,都会请亲戚朋友、隔壁邻居,量力而行摆上几桌,尝个味道。而且,家家户户为了撑门面,哪怕平时勒紧裤带省吃俭用,杀年猪时也要炒炒煮煮,多准备几个菜,把“年猪饭”做得体体面面,图个高兴,今天你请我,明天我请你,在“酒吃人情肉吃味”的乡俗中相互请吃。腊月里,家家户户屋顶上飘出的袅袅炊烟,总会夹杂着淡淡的肉香味。

我们村是山前山后有名的“红旗”村,生产队办了个养猪场,专门有两名饲养员种菜养猪。卖猪的钱纳入生产队的总收入,年底按工分(以劳动日或劳动量计算)分红(分钱)。每年腊月尾,生产队都会组织人杀两头猪,头脚、肠肚、心肝、肺腑、肉全部一锅煮,再按人头把汤和肉分给各家各户。最先闻到节日香味的我们娃娃,就像村里那些嗅觉灵敏的狗,不约而同跑去看大人们杀猪、煺毛、开膛破肚、宰肉下锅,先睹为快。迫不急待的我们,早早厮守在煮肉的大锅旁,不停地往灶里添柴凑火,把分肉的锅盆敲得叮当响,催大人分肉。端着肉回家的途中,馋嘴的我总会悄悄抓两块肉吃,解解馋。

那时,除了杀年猪多有肉吃外,想吃肉得等到家有来客,或是过年过节,才有肉上桌。在我家,母亲总会在杀猪时把猪头、猪肝、猪肚煮得半熟,然后与萝卜丝或是糯米一起,腌咸菜一样装进土陶罐里。要吃时,掏出来在饭甑子里蒸炖,即可食之。而像只馋猫的我,有时下午放学回家,看大人们都出门干活去了,就悄悄打开母亲腌肉的罐,迅速抠一块,狼吞虎咽咬两口,再把肉放回原位,处理好“现场”,若无其事溜走。可不管我多“高明”,家里来客人时,还是“露馅”了。母亲发现肉上留下的牙印,就判断是我“偷嘴”了。骂归骂,吃饭时,母亲还是会把她的肉悄悄“转移”给我吃。

转眼进入80年代,派购政策取消,农家养猪可自由杀吃,家家户户都能杀年猪,有的人家每年都要杀两三头,一年四季有肉吃。那时我在山区购销店工作,每年寒冬腊月,常被附近的村民邀请去吃“年猪饭”。那一幕幕喷香的情景,就像一块块陈年腊肉,至今仍挂在我记忆的高处,留有余香。

时代在变,猪也在变。猪的品种由原来单一的“油葫芦”黑毛猪,变成了“眉山”“约克”“长撒”“杜罗克”等新品种白毛猪、黄毛猪,市场上也相继有了配合饲料,养猪催肥的手段也越来越先进,膘肥体壮的猪越来越多,吃肉已是家常便饭。杀年猪时,很多人家都很爱面子,把杀猪饭当作红白喜事的宴席来操办,蒸蒸煮煮、煎煎炒炒,小炒肉、回锅肉、酥肉,都要摆出“八大碗”,体体面面担待三亲六戚、村邻乡党。

“粮猪安天下。”有一段时期,猪价一度下跌,养猪受挫,猪也被劁,国家又倾力扶持,把能繁母猪纳入保险。养猪也被纳入了新农村建设、温饱示范、整村推进、脱贫攻坚、乡村振兴、专业合作社建设等项目规划,出台政策扶持发展。一些像模像样的养猪场应运而生,猪肉加工的龙头企业也齐头并进,使得原本只能在农家圈里养的猪,只能用来过年的猪,成为产业,冷链加工,走出山门,销往外地。

但不知什么原因,猪的“怪病”也多了起来,口蹄疫、蓝耳病、非洲猪瘟,闹得猪价上涨,肉价飙升,很多人不敢买猪肉吃。我自己每年吃的猪肉,都是从老家腌制成火腿、制成油炸肉带来,贮存着慢慢吃。

进城三十多年,养猪的岁月已经离我远去。可每年冬天,身边的不少同事,都会互相邀约,驱车赶回老家吃“年猪饭”,场面更为壮观,不仅杀猪,还杀羊、杀鸡,满桌是肉。前来吃“年猪饭”的客人们的摩托车、微型车、轿车塞满村口,红白喜事一般,热闹非凡。有的人家,还按照传统的喜庆习俗,从山上砍来树枝叶,在自家院子里搭起青幽幽的棚子,地上撒满绿油油的松毛,请来唢呐手吹奏不停。酒足饭饱之后,弹响铮铮的琴弦,跳起彝家的左脚舞,唱起彝家的左脚调,纵情狂欢,踏歌起舞。早已被城市俘虏的我也不例外,每当得到老家杀年猪的信息,都要邀请身边的同事朋友,驱车赶回百十里路外的老家,吃母亲用传统方法饲养的年猪肉,尝尝老家腊月的香味。

2022-01-07 □虎 三 1 1 文艺报 content63206.html 1 喷香的腊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