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些年,一到腊月廿九,姥爷把新敷了油的松木案板抬到堂屋的桌上,我家的年就真正来了。自我记事起,这天我们一家人总会围在这张长长的案板前,乐此不疲地和面、调馅、擀皮,看着姥爷为春节包下66个敦实的烧麦。待除夕夜的第一挂鞭炮响过,把烧麦装进五层屉的竹笼里上灶蒸熟,既许下了“六六大顺”的美愿,一家人守岁的主食也有了着落。
烧麦成为我家过年的主食,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姥爷。母亲刚上学那年的腊月,同舅舅跟着姥爷进城送货,路过一家国营烧麦馆时,站在门口多嗅了会儿,姥爷便上了心,除夕夜硬生生从全家仅能获得的二斤白面里匀出一小碗,跟这种只在画报上瞥过一眼的吃食较了整晚的劲。母亲说,那天灶上的火快早上才熄灭,她和舅舅最初吃到的四个“烧麦”,其实只是开口的大饺子。但此后的许多个除夕,母亲和舅舅最盼望吃到的便是烧麦,姥爷最努力做的也是烧麦。渐渐地,姥爷的烧麦越做越多,手艺也越来越好,到母亲和舅舅上大学时,烧麦竟占了年夜饭主食的大头,饺子反倒只煮四五个就够了。
姥爷做烧麦,有自己总结的一套极为严格的制作步骤。首先是和面。面粉来了,先过三遍筛,等细细的粉在搪瓷盆里堆成小山,加上一勺盐,搅匀后把粉堆分成两座峰,一座峰拌少许热水,另一座峰拌少许冷水,而后捏在一起,揉成表面光滑的团子,上面盖一层布,放到旁边静置。之后是调馅。把新鲜的羊肉洗净,剁成红糯米样的馅儿,拌上葱白的碎末、盐和少许料酒,这样羊肉的膻味能被遮去大半,只剩下独有的香。馅调完了,面也就饧好了。每到这时,姥爷便会将汉白玉石般的面团放到案板上搓成长条,用刀快速切出一个个多角的剂子,然后逐个按成半个手掌大的小圆饼。
接下来的重头戏是制皮。姥爷的烧麦皮薄如纸、边有花,要擀出这样的皮,必须一只手不断旋转面皮,另一只手持20公分左右的擀面杖在面皮边上有节奏地压出花纹,同时还要保证发力均匀。至于包烧麦,则是较为简单的步骤,只要像做包子那样,填好馅后把花边一个接一个地捏起来就行了。最后,盛半锅冷水,摞上装了烧麦的笼屉,上锅蒸15分钟,便大功告成了。这样做出来的烧麦,蒸熟后形若玫瑰、馅嫩多汁,趁热轻咬一口,羊肉的香糯会马上涌到舌尖,久不散去。连过年来我家串门的亲戚们尝过姥爷的手艺后,都不住地赞叹,甚至不止一次撺掇姥爷在镇上开个烧麦馆。每每至此,姥爷皆摆摆手,笑称自己没有那个本事。
姥爷并不是单纯地谦虚,只是对他来说,比起给儿女们做饭,开店实在是太小的事了。母亲和舅舅小时,姥爷为他们的吃食绞尽脑汁;我出生后,老人家又一心扑在我身上。6岁那年除夕,我大病初愈,不能沾一丁点牛羊肉之类的发物,也不能吃任何不好消化的东西,一屉又一屉的烧麦出了锅,我只能咽着口水闻闻味儿,然后专心和眼前的小米粥打交道。那天饭后,姥爷没像往常一样抱着我坐在炕头讲故事,而是简单和母亲说了两句,然后裹了棉衣,骑上他的二八自行车,匆匆出了门,我等到睡着他也没回来。第二天一早,天蒙蒙亮的时候,拉风箱的声音时断时续传到耳畔,我从炕上爬起来,轻手轻脚穿好棉袄,穿过院子来到厨房,看见门虚掩着,姥爷正穿着他的油布围裙站在案板前,满头大汗地和面,昏黄的灯光将他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直到早饭时,姥爷端着两个装得满满的瓷碟上了桌,我才知道他折腾一宿全是为了我:那两只碟子里,各放着二十只左右玲珑剔透的烧麦,每只仅有拇指那么大,馅儿是鸡肉泥做的,一看就是为了好消化想出的做法。家里人都称赞姥爷的手艺时,姥爷只是目不转睛地笑着看我,似乎是在说,孩子有了烧麦可吃,他便心满意足了。
时至今日,姥爷已去世多年,我们一家人也分至多地工作、生活,但做烧麦的手艺和习惯,早就深深刻在了每个人的心中,成为我们表达对姥爷思念的最直接的方式。如今每逢除夕,我都会按姥爷的配方做上几屉烧麦,仿佛掀开锅盖蒸汽扑面而来时,我就能回到姥爷给我做拇指烧麦的那个清晨,就能回到儿时过年阖家团圆的时刻。对我们来说,只要烧麦在,姥爷的爱就在,团圆的幸福就永远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