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一去不复返。
然而,历史并非如此:“死亡的历史会复活,过去的历史会变成现在,这都是由于生命的发展要求它们的缘故”(见克罗齐《历史学的理论和历史》),也就是说,历史是具有现代性的。
最近公演的话剧《兵心》感动了很多观众,让人产生了极大的兴趣,非常值得珍惜,值得深入探究。在笔者看来,该剧最引人注目的是它的思辨价值。不是因为台词里有多少时髦的词句,而是从整体戏剧构成中渗透出来的一种深刻的思辨,那就是:当历史在记忆中复活的时候,那透视现实的历史光芒,在呼唤着推动时代前进的伟大力量。
所谓《兵心》全剧的整体构成,质言之,就是所有的人物、情节,所有的戏剧动作与所有的含蕴都被囊括在一个核心支点派生出来的结构网络上,而这个核心支点就是主人公耿长年“患上”阿尔茨海默病的突发事件,极大地震荡了他和至爱亲朋们原有的生活秩序,陡然间,以他为中心的人物关系与人物的戏剧动作全部进入未知的陌生的状态。戏,好看了。
像这样的戏,主人公“精神有毛病了”(思维、认知、表达的非正常化),一下子引发出了陌生、新鲜的戏剧情境和戏剧状态,从而使整个戏剧情势翻越到一个新的境界,使全剧思想含蕴绽开新的火花,使全剧的戏剧动作进入到动荡的不稳定、不平衡的新局面,孕育着随时可能爆发新的变化……莎翁的《哈姆雷特》如是,郭老的《屈原》如是,《兵心》亦如是(主人公在“患病”的假象里思辨)。
这样,舞台上人物戏剧动作的演绎悬念丛生,不断开拓新的引人入胜的场面。这里的“兵心”——耿长年、孙大树所代表的老一辈革命军人对党和人民不变的忠诚与坚守,就不单纯是军人的心灵、军人的品格、军人的精神,更是历史真理对当代生活透视的光芒。
这思辨的光芒不是依靠人物概念化的宣讲,而是沿着主人公耿长年以及孙大树独特的内心逻辑,进行多方面的逐步深入的探幽索微,在不断发展变化的戏剧动作中,展示了“兵心”的阔大、“兵心”的炽烈、“兵心”的悲悯、“兵心”的厚德、“兵心”的忠贞与“兵心”的深情。而“不断发展变化的戏剧动作”的原动力正是历史的复活——
阿尔茨海默病为什么突然发生?答案是:“爷爷没病,爷爷装的”。为什么要装病?答案是:“我心里堵得慌,上不来气儿”。再问,为什么?“我就不该写那个回忆录……那过去的人啊,事儿啊,全来了……这些(过去)的战友还给打招呼,冲你笑……我怕他们问我,老耿啊,你现在过得咋样啊?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就觉得离他们越近,就离现在越远……”
记忆并非都是美妙的,有时会是很痛苦的,因为那是心灵的自我拷问啊!然而,最严峻的拷问却是突然出现的,那就是消失了70年的老战友孙大树。这个人物,在第一场,刘丽娟特别提到了:为了和老耿一起写回忆录,找到了“好多老战友”,就差孙大树这个人“没找到”。他是到最后一场才出现的活生生的具体人物形象,同时,他又是一个十分重要的颇有含蕴的象征,象征着历史(过去的岁月)。70年来,他从没有见过耿长年、刘丽娟和王忠诚这三位老战友,但是,他又始终隐藏在这三个人的内心深处,镶嵌在他们命运的关节点上:孙大树本应是耿长年的救命恩人,但救人不到“底”,中途消失,被耿长年和最终把耿长年救回去的王忠诚视为“逃兵”;然而,正是因为有这个“逃兵”,才愈发反衬出耿长年和王忠诚是英雄;参军前就已经和孙大树订婚了的刘丽娟,一辈子都陷在痛苦的泥沼里,她坚信大树哥绝不会当逃兵,但是人呢?70年杳无音信,使永远锥心的疑问没有答案。
想起了孙大树,就是想起了历史。
是的,历史没有死,它在现实生活中“生发”了。难道不是吗?恩格斯说过:“人离开狭义的动物愈远,就愈是有意识地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兵心》的主人公和他的战友们正在“复活”历史、创造历史,不仅揭示了所谓“逃兵”孙大树的英雄真相,使历史的记忆真切了完整了(救人不到“底”是因为他发现了敌军悄然包围我军一个连的意图,必须暂别昏迷中的耿长年,及时告知这个连),更重要的是,从“逃兵”孙大树到英雄孙大树的巨大变化,不单单是历史记载的变化,更是主人公和他的两位战友在“复活”的历史中进行了一次从未有过的灵魂大翻检,使自己的灵魂重新放射出高尚的光芒。这就是第五场,主人公耿长年的“突变”——
“70年他(孙大树)什么都不要,什么也没得到,他就在那儿守着(烈士的墓地)……当初是我,是我把他(误认为逃兵,使他不能在战友面前站出来)……”这是忏悔,更是砥砺。大儿子为了军衔提升,要他给“关系”(上级领导)打电话,他却故意要给牺牲的战友打电话,令大儿子无地自容;二儿子为了捞钱拍摄烂剧本,逼着他说出银行卡号,他嘲弄地给了老二一张空白卡:“别人,爸管不了;可你们不行!”因为你们“摊上了(我)这么个爸!”
主人公勇敢地扯下“失智”的假面,自己凭着坚守真理和道德原则的本色,堂堂正正地站在太阳光下。当然,他还是那个父爱如山、慈怀心切的老爸,当他真的为儿子给领导(他曾经的下属)打电话时,只说了“(你要)好好工作”四个字,立即又挂上了电话。他痛苦地流泪大叫:“我张不开嘴呀!”这是个多么真实、多么生动、多么可爱可敬的老爸!
这就是“透视现实的历史光芒在呼唤着推动时代前进的伟大力量”。或许,“一切真历史都是当代史”的命题,在这里得到了准确的阐释。看话剧《兵心》,不免让人想到了巴尔扎克的论断,“艺术是思想的结晶”。而所有杰出的话剧作品无不具有思辨的品格。
《兵心》的光彩令人欣喜,其未来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