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新作品

龙王庙

□盛文强

南山出现在窗口,这是海岛的制高点。松林是它的毛发,起风时,它一改平日的呆板,仿佛一头猛兽,要冲破窗口的玻璃。正午时分,南山的背阴处一片黑暗,那是巨鲸的脊背,笨拙而又孤单。雨季到来时,山上的雨水带来了半透明的砂砾,那是山石中的矿物,正随着流水消磨,匆匆去往别处。

水流的源头,是山顶龙王庙的方形院落。夏日的午后伴随着暴雨,乌云罩住了龙王庙,闪电出没在梁柱之间,喷吐火舌。古柏的斜枝被雷击中,雨水里夹杂着黑烟。大殿的屋檐切断雨线,檐下悬着透明的瀑布。龙王庙的院落承接雨水,大雨一直下到傍晚,水位高涨,院里变成池塘。若从高处往下看,一座小小的方盒之内激流涌动,水面起了旋涡。墙角下有一条残损的木龙,原本是门楼上的雕件,浑身涂了金粉,尾巴不知去向。此刻,木龙活了过来,随着洪流忽上忽下。云中电光一闪,院里骤然明亮,木龙旋转着,摇头摆尾,身上的金粉也发出光芒。

大水从侧门旁的泄孔喷薄而出,所过之处,地面的泥土冲散,露出砂质的内瓤,形成溪流。水势来得激切,转弯时溢出了地面,折来折去,跌向山后的深谷,沉降在水潭中。到了枯水期,荒草遮住水道,上山的人稍有不慎,就会失足摔倒。

龙王庙荒废了。庙门外,石碑倒在地上,从中间断为两截。碑上刻着四个字:云腾致雨。落款的小字风化剥落了,也不知出自哪位古人之手。雨字还别出新意,代表雨滴的4个点稍嫌不足,又添了36个点,排为纵向的4列,每列10个点,作雨滴之形,摇曳而下,各自裹挟着风声,乃至雷鸣。它们模拟了许多年前的一场大雨,石碑裂缝里传来哗哗的水声。

那时的龙王庙,每天都要迎来一阵热闹。山下就是海岸,渔船归来,停靠在码头,渔夫们都扛着橹上山,他们的身子将龙王庙的院子填满。为了出入方便,他们把扛着的橹举起来,橹叶暴露在空中,海水还没干透,水滴沿着手柄流淌。橹在他们手里不偏不斜,垂直于地面。他们俨然是仪仗队,双手擎着旗罗伞盖,排成长队,从高大的门楼里穿过。其中有一位举得高了,橹叶碰在门框,他赶紧向下收了一收,漫长的队伍在他这里略作停顿,随即恢复了流畅。

橹是船的钥匙——这钥匙显得笨重了些,却和钥匙的功能相近。船的行动要靠橹推进,归航时把橹收走,就不会有人把船偷去。橹竖起来有一人多高,有着不易觉察的弧度,以便叶片伸进水中。细长而又光滑的木柄,到了中部开始加宽,延展为扁平的叶片。这是一条不知疲倦的鱼尾,橹柄有圆孔,固定在船尾的球钉上,这是橹的支点,手柄由一条绳索向下牵引,使橹不至于坠落水中。渔夫挂上橹绳,扳动橹柄,橹叶在水面一出一入,把船后的水推走,不多时,船就到了海湾里。橹在水上掘进,船变成了黑点。

渔夫的橹寄存在龙王庙,由专人看管。靠近东墙下,有三条支架,上面各跨一根圆木,高可齐胸,渔夫将橹斜靠在圆木上,挨个排开。那时的橹真多,密密匝匝的三排,手柄撑着地,橹的叶片斜着指向天空。

渔夫下山了。这是一天中最轻松的时刻,鱼虾在港口卖掉,每个人手里拿着网兜,那是自家留下的鱼,网兜里的活物在冲撞,他们全不在意,倾斜的山坡让他们步履匆匆。他们已经不年轻了,下山的路上,他们互相追逐,当他们回头时,见龙王庙在身后缓缓升起。

龙王庙的大门合上,夜晚降临。只要看看院子里有多少支橹,就知道码头停了多少条船。在海湾中穿行一天,橹叶拨动过整个海湾,却不及橹柄在双手上的磨损多。夜深了,龙王庙里熄了最后一盏灯。橹斜倚在支架上,俨然一簇新生的丛林。它们在庭院里独自享受着月光,影子交错为黑网。月亮升上墙头,火柴盒般的院落斜切为两半:一半被月光照亮,另一半则陷入黑暗。来自海船上的橹,翻过山冈,在夜晚聚集,它们身在明亮之中,在月光中晒干身上的海水。在山下,停泊在岸边的渔船,随着波浪起伏,渔夫都回家了,满船的月光无人照料,只有山下的波浪拍打礁石。

曾在夜里来到山顶,龙王庙的大门虚掩着,推开一扇,见满院凛冽的白光,整整齐齐的三排橹卧在那里,浸在月色中。不敢打扰它们的睡梦,合上门,原路退回。下山的路黯淡无光,月色留在山上,唯独溪水明亮,在黑暗中静静流淌。龙王庙的飞檐出现在山顶的树丛中间,仿佛黑纸剪出的轮廓,密不透光。一次秘密造访,几乎毫无所得,却成为记忆中的精神事件。我还记得那院子内部明亮如同白昼,橹的黑影交错,冷硬的直线,还有影子落地时惊心动魄的弯折,一切都锁闭在高深的院落之内。

隆隆作响的马达,清早便在海面上聒噪,木船一夜之间不见踪影。龙王庙的院落,成为记忆重拾之所,昔年场景封存在这方盒之内。雨水还认得这旧院落,依旧在午后降下,人们在午睡中,毫无知觉。

龙王庙里草木疯长,暴雨过后,蒿草叶间还滴着水珠。刺猬出现在院内,行色匆匆,在杂草间寻路,对它而言,这里是一片原始森林。刺猬身上的芒刺划破了草茎,淡绿的汁液从创口渗出,滚圆的一颗。再寻那只刺猬,已经不见踪迹。破败的院落里,总有些野物出没。还有两支橹留在草丛中,它们的主人没来领取。一支橹靠在墙上,另一支落在草丛,从中间断成两截,手柄上布满绿苔,一丛新发的蘑菇铺满了橹叶。两只喜鹊从空而降,落在蘑菇丛中,只顾低头啄食,享受着饕餮盛宴。

龙王庙仍在岛屿的最高处,抬头便能看见它。它无处不在,与我们的生活若即若离。终于有一天,龙王庙的灯光在半夜里亮了又灭,方块的亮斑从四周开始塌陷,消失在黑夜里,从此不再亮起。

2022-02-16 □盛文强 1 1 文艺报 content63653.html 1 龙王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