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新作品

故乡是一块小小的胎记

□淡巴菰

故乡之于作家,就像脐带之于婴儿。哪个作家笔尖最初流淌出的文字缺少了故土营养的滋润?美国作家威廉·福克纳说,他那邮票大小的故乡是值得好好描写的。鲁迅的绍兴、沈从文的湘西则是中国文人故乡情结的佐证。

故乡,于我就像一块小小的胎记。这胎记似乎与生俱来,无人时,低头审视,它似乎不够体面,甚至让我窘迫难堪——作为革命老区,它刚脱贫不久。可它又让我由衷自豪——那悠久的历史根脉,那亘古未断的文化积淀,是那些单凭经济发达而豪横的地方所不可企及的。

我的故乡有一个先天容易被记住的优势,名字简单好听:易县。相比较,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县”就复杂得像蛛网,令记忆不好的人想记住也犯难。

当年初到美国,打量周围其他远离故土的人,隔着千山万水,回望家乡,我不禁蓦然惊觉,原来正是那片土地和上面的风物,像渗透进骨血里的基因一样,塑造了独一无二的我们。即便缺陷很多,漏洞百出,与自己希冀的完美相差十万八千里,却固执地与我们不离不弃,从出生到死亡。故乡又如一张铺天盖地的网,牵牵绊绊,任你跑到天涯海角都走不出这张网。

我读小学时,就听祖父自豪地告诉我,易县,古称易州,早在秦朝时就存在了。巍巍太行山,汤汤易水河,燕赵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长大后我知道了,风萧萧兮易水寒的义士荆轲正是从这块土地踏上了充当刺客的不归路,宁死不屈的五位抗日英雄也正是在易县的狼牙山纵身一跃。民风淳朴、为人厚道的易县,默默传承着祖先的基因,几千年来在这块古老的土地上繁衍生息。尽管离北京不过一小时车程,易县总有一种活在历史中的幽古之情。

回故乡的好处很多,除了可以吃到在异乡时日思夜想的家乡饭菜,你还随时可能结识到散发着故乡气息的朋友。你们明明没有血缘关系,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同乡人那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无需言说的亲密,像暗夜中的花香,看不到摸不着,你却真切地感觉到,它就在那儿,让你莫名的心安。

文坡是我父亲多年前的下属,亦是称我为姐的文友。五年前父亲去世时我人在海外,是文坡忙前跑后帮我弟弟一起料理后事。听说我回乡为父亲扫墓,他兴奋地说一定要聚聚。一晃多年未见面,他又因糖尿病折磨视力模糊,看到我,立在那儿安静微笑着,一身玄色中式布衣裤,仍然是个黧黑又干净的书生模样。我再走近些,相距不过两米,他仍不敢上前相认。我不禁陡然心酸。在我眼里,他一向是集狷介和厚道为一体的人。他总在写作,没出大名;总在做小买卖,从没赚到大钱。最近几年蹲在一个叫碾子沟的偏远小山村扶贫,不过小小基层干部,他却像为所有人顶着那块天,起早贪黑,只想着如何让贫困户甩掉那个穷字。

我们俩隔着茶几对坐喝茶。我打量着那冷清的茶室,听他说是朋友开的,兼卖一些本地产的工艺品,本来生意就不好,加上疫情更是无人登门。说话间,一位蓄着关羽一样浓密美髯的敦实男子走进来,文坡凭着对方的熟悉身形一下辨认出来者是谁,“这是永旺,一位专门帮农民致富的合作社带头人。他让易县一百多个偏僻山村有了网络,用上了云数据脱贫致富。他最近刚又保护起来一批上千年的古柿树。”

都是易县人,话题自然离不开易县。永旺先是做沉默寡言状,表情真诚肃穆地望着听着我们闲聊,在判定我也是自己人后,果断打开了话匣子,读书颇多的他完全就是一个易县通,且记忆超群,“易县是多么好的一块风水宝地呀,现有469个行政村,千年以上的古村占37%,建于汉代以前的就有75个……要不当年皇帝怎么会把陵寝选在易县?……我现在的梦想,就是让农民的好产品和城市人的餐桌对接,为耕者谋利,为食者造福。不久,我们村民的小米、玉米碴、鸡蛋、蜂蜜就可以在北京二环内的集市上销售了。”

“姐你不知道,就为这看着简单的一小步,他费了多少力气和周折!”文坡打断他,微笑着给每个人倒茶,他一手握壶,把头低下,脸几乎凑到桌面,才不至于把茶倒在那本就极小的紫砂杯子外。

一壶肉桂喝得正好,进来一位瘦小的戴墨镜男子,他算命先生一般打量着我,只说了“久仰”二字就微笑着安静落座。他原来就是刚才文坡提及过的学儒,好几部作品被翻译成英文的报告文学作家,也刚从北京回家乡来度假。人如其名,他果然文气儒雅,摘掉墨镜后,我发现他的眼皮很双,很少眨动,那眼神是思索大于雄辩的。

“刚写完一部电视剧剧本《大禹》,节后开拍。目前着手鼓捣《南水北调》……我寻思是不是因为小时候老家山里缺水,走出大山后我怎么一辈子都在跟水打交道?”他说话慢悠悠的,似乎每个字都事先经脑神经打磨过。

午饭,文坡请我们到尘土飞扬的国道边一个苍蝇小馆去吃涮羊肉,理由是那儿的肉新鲜地道。果然,不仅羊肉极鲜,各种蔬菜也清香可口,四人吃得肚圆,才二百块钱。一直为我们端茶倒水的是个脸红润得像山里红的小姑娘,她腼腆略带害羞的笑不由得让我叹息:多少都市女子费尽心机整容美肤,岂不知在这山花一般淳朴温暖的笑容面前,她们那看似完美的塑料脸实在假得令人倒胃口啊。

饭后永旺不肯再回去坐着喝茶,主动请缨驾车拉着大家直奔万里长城中的重要一关——紫荆关,“亲近一下咱真正的易县山水!”他轻车熟路,在狭窄的山间小路上如武林高手一般辗转腾挪,左侧不时有车相会,右侧就是突出的巨石。看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左转右绕,我这标准女司机心跳着佩服不已。

紫荆关和居庸关、倒马关合称为内三关,自古便是进出太行山的交通要冲。这块自战国时期就有人居住的地方向来是兵家必争之地。隔车窗望着尚是春寒料峭的风景,我们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着,很快就到了半山腰一处人家。说是人家,却没有院墙,只有几间土坯灰瓦的旧房立在那儿,四周山岩环绕,更显得低矮瑟缩。“您家今天蒸窝头了吗?咱给城里来的人尝点新鲜。没有?没事。”他熟络地跟一个面容慈祥的大娘为我要吃的。大娘家的蜂蜜、粉条都是永旺找销路。

褐色的墙,灰色的瓦,枯草在瓦顶上随风摇曳,那简陋的老屋像经风沐雨的老人,弯着腰却不垮不塌固执地立在那儿。眼前的一切让我不由暗自唏嘘,抚摸着那囤一人高的黄白玉米棒子和沟壑深深的石头碾子,似乎时光倒流,我又回到了儿时与爷爷奶奶在那个小村庄的岁月,身边同行的这几位,亦都是两小无猜的儿时玩伴。人们怀旧,也许只是因为可以借机假想回到从前罢了。普鲁斯特说,他愿意相信那个古老的部落传说,人死之后的灵魂会被拘禁在某些看起来低端的生命上面,或是一棵树,或是一块石头,或是一头野兽。那被截获的灵魂,有时——并不总是,在若干年后偶遇某个能听懂它呼唤的有缘人,魔法即刻解除,灵魂得到释放,再次回归人类。我情愿这世间真有那不期然的灵魂呼唤,在这一时刻,这个地点。那样,我就可以和我的先人唠唠五千年的家常了。

快到山顶,再次停车,我们沿一条山径慢慢走着。空气清凛甘洌,梨树花苞仍坚实地闭着,唯一盛开的是风车茉莉一般乳白色的小花,如刚才那位小姑娘一样纯朴可爱,在山崖边这儿一丛那儿一堆,开得烂漫无邪。好脾气的学儒看我急切地想知道这植物究竟是何物,换了好几个方位才在高处一土堆上寻到足够强的手机信号,查到这花儿的芳名:溲疏。我们都轻声反复念着这名字,文坡说下次相逢就应当以此名为接头暗号。像几个回到童年的孩子,我们橹榆钱,观瀑布,与偶遇的不善言谈的村妇聊上几句。“因为核桃卖不出去,村民曾经砍伐了许多核桃树只为了有柴烧。这和杀鸡取卵无异,可也是被逼无奈。现在不用了,我们在网上就找到了销路。”望着永旺和文坡那和这山石一样淳朴的身影,我忽然明白了我为什么感觉他们那么亲切——故乡因为他们的存在而依然是故乡!

黄昏未至,一行人已经在学儒弟弟家围桌而坐,黏稠的棒碴粥,香甜的土鸡蛋,清口的拌香椿,让我胃口大开。“看,多豁亮!五间大瓦房是新农村标配。”永旺随时记得给我普及常识。

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刚才山里瀑布边,气温不过十来度,只穿着衬衣的我瑟瑟发抖。中途飘起了细雨,更让人想到冬天的萧瑟。而餐后立在院子里,望着方正的小院几畦刚吐出嫩绿叶片的莴苣、菠菜,打量着枝头刚发芽的槐树、铁棍一般枯立着的枣树,想起北京城里已经凋落了的花儿们,我似乎再次成了时光的穿越者。

归途,仍如来时一般看山看树看溪水。山石嶙峋巍峨,不宽的水泥路如灰白色飘带逶迤其间,我想象着烽火四起的远古,铁甲马骑在此狭路相逢惨烈厮杀的场景。眼前的空寂让那一切都像从未发生一般不可思议,倒是不时看到鲜红的两个巨字:防火。“我儿时感觉这些石头和大山如此可恶、可厌,因为它们挡住了外面的世界。可现在,我回来看到它们,是那么可爱可亲!”学儒慢悠悠地道。他把怀旧之情化作灵感缪斯,写了许多有关故乡的诗句。

车至山脚,一行人忽然间都沉默了。我们都知道,短短的十几年或几十年后,我们都毫无悬念地灰飞烟灭,这高山巨石、古树小溪依然明净如故、淡定如初。功名利禄,连此刻的记忆,都和几千年前的烽火一样,会像没发生般被忽略不计。

但有一点我愿意相信,这片土地将会继续上演它的独特传奇,因为那上面古往今来、前赴后继的人。

2022-02-16 □淡巴菰 1 1 文艺报 content63657.html 1 故乡是一块小小的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