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战的诗率性而为,诗思灵动活泼,常常出人意料。她的诗来源于日常生活的真实感受,充满人间烟火味,吃火锅、烧半只麻鸭、喝鹅汤都可以激起灵感,成为诗的题材;遑论亲情、友情,自然风物和社会现实,俯拾皆是诗,入眼万般美,都写得朴素而真挚。在她的笔下,柴米油盐酱醋茶、锅碗瓢勺等庸常事物仿佛被施了魔法,令人耳目一新,甚至啧啧称奇。
书中多首写父母的诗,《我的母亲今天很美丽》别出心裁,打破了一般写母亲这类诗歌的“悲情”套路,一股清新气息扑面而来。全诗的语调亲切感人,节奏明快,如小姑娘在妈妈跟前跳着春天的舞蹈,“只有盛开的榆叶李配做她的姐妹/榆叶李盛开/我母亲白发明亮/榆叶李如烟似幻/我母亲一生轻盈”,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在开花的榆叶李树下,这是怎样一幅美好的画面!写父亲的诗数量更多,却并不像写母亲那么甜美、欢快和轻盈,而是有着苦涩的味道、迟缓的节奏和凝重的色彩。《泡桐花》里写到,“满城泡桐花是我父亲每个春天醒来/吹奏起一支次中音号”,结尾是“泡桐花开得空空”,类似于曲终人散的惆怅;《我从未亲吻过我的父亲》,书写了深深埋藏在心底的永难弥补的内疚和隐痛;在《七月半,我接父亲回家》里,诗人穿越数十年时空,信手拈取了“鞭炮声里他冲出队伍/高呼着把我举过头顶”、“深夜给鱼塘布草”、“月光一夜漂白他的头发”等几个画面,类似于电影蒙太奇手法,串联起对父亲一生的回忆,寄托了深沉的哀思;《西藏十章》采取大开大合的结构方式,穿插了诸多生动鲜明的细节,把对父亲的怀念置入天堂般广袤高远的背景,从哲学和宗教的层面来思索生死爱欲、幸福和灵魂等等问题,使死亡显得悲壮、庄严而又神圣,进而呈现对有情众生的悲悯。从中可以看出,诗人有一颗柔软、温暖的心。
诗人热爱大自然,并深入思考人与自然的关系。如《我在哪里》,“整天在树林里游荡”,“像一个兴奋的小姑娘”,听见“杜鹃凄凉地喊/哥哥等等”,如果说“你没有从树上采摘过苹果/没有用竹耙扒拢过树叶/你分辨不出树叶不同的味道”是写诗人对未曾亲近自然、“不劳而获”的内疚,接下来的诗句却直面人与自然疏离的真相:“死后也不会有一块土地把你安葬/不会有一棵松树穿过你的身体/高高为你撑一把绿伞”,我们现代人,活着时远离自然,违背自然,死后也不能回归自然的怀抱,得不到自然的庇护,这是一种多么可悲的命运和结局。在另一首诗《仿佛一阵疼痛的击打》里,“松树香味突然袭来/仿佛一阵疼痛的击打”,诗人的心灵有多么敏感啊,几乎到了脆弱的程度,竟然无法承受松树的香味!显然,这是勾起了久久远离大自然甚或人类曾经戕害大自然的隐痛,也包含着对大自然母亲感恩之情;在诗人听来,“一只鸟叫的声音/像一个孩子嘶哑的喉咙/松针落在我脸上/是一个轻吻”,对动植物不仅充满同情,还洋溢着亲密的感情。在这里,诗人没有人类居高临下主宰万物的姿态,而是将自己放到与动植物同等的地位,或者说,把动植物放到与人类同等的地位,只有这样,才能实现人与自然、人与自我的和谐。
诗人将悲悯的目光投向芸芸众生。《阿尔泰山晚霞》里,“怀孕的母羊走得慢/一只小羊跪下了前蹄/牧人呼吸粗重/他听见了小羊的哀鸣”,进而追问“为着远方那一口水草/是谁驱赶着我们的命运”。在《洞庭四短章》里,“苇莺细腰身/孵自己的孩子/也孵杜鹃的孩子”,“杜鹃的孩子一出壳/就把苇莺的孩子推到巢外面去了/苇莺喂着杜鹃的孩子/一如喂着自己的孩子”,简洁的白描,寥寥几句,既令人感叹母爱的伟大和盲目,也让人为这种无差别的、博大的爱而深深感动。
我愿意将《瀑》看作是对女性个体与群体性格的描摹、命运的缩写,“瀑布是一个女人/有你想象不到的力量”,那种力量是义无反顾,是奋不顾身,是宁肯玉碎也不能瓦全的决绝;而在《在沱江与长江交汇处》一诗中,“水总是你挤我,我挤你”,“柔软至虚无的江水/无处不是伤口/无处不是缝隙/无处不在愈合”,揭示了某种群体中人与人之间互相依存又互相伤害的微妙关系。
《陌生人》是一首感人至深的诗。“这是我的厨房/这是我的餐桌/陌生人/我请你坐下/坐在这张老榆木桌旁/抽着烟/安心地等/我为你做一顿晚饭”,平平常常、实实在在的话语,将主人“我”的善良和怜悯之心表露无遗;“老榆木桌”这样的古朴耐久之物,暗示了主人的朴实厚道、值得信赖和古道热肠;其温柔亲切、迟缓稳重的语调,想必也能让“陌生人”放下心来,安下心来,耐心等待,接受好心的款待。“我”抑制着自己的好奇,“我不问你从哪里来/我不问你心里的恐惧/像河沙藏在深河底/我不问你为何忘了自己姓名/为何会敲了我的门”,“陌生人”是失业游民,还是职业乞丐?是穷困潦倒的流浪汉?还是逃脱追捕的罪犯?“我”一概不管不问,也许“陌生人”会给“我”带来危险,会对我的财产和人身安全构成威胁,“我”当然害怕,却藏起了自己的害怕,为“陌生人”敞开家门,精心烹调食物,让“陌生人”享受一顿美味的晚餐,“你吃/你喝然后你走”“继续你踉跄的脚步”,透露出悲悯众生的精神世界。
张战的诗歌语言不事雕琢,生动流畅。许多诗有民歌风,又融入了现代诗的意象化表现手法,采用浅近的口语却不直白;有些诗像水墨画,笔致简约,给人留下很大的想象空间。《沅江》一诗,似乎深得沈从文和汪曾祺或者废名的妙处,一般写诗时忌讳的形容词,在这里都显得那么妥贴,那么高超,整首诗含蓄蕴藉,意境朦胧而深远。乡野的美,爱的感伤,风俗人情的淳朴,种种人生的况味,尽在不言之中。《夜》也同样具有“留白”之美,“小蟹轻如影/沙滩上有神秘足迹/缝衣针一样/深/直/细”,深得中国古典美学的意趣。这些诗也再次证明,诗歌和音乐、绘画一样,属于艺术的范畴,而且诗歌是综合性艺术,它吸收并融合了音乐、绘画等其他艺术门类的多种表现技巧。《云与男孩》《吃梦的女人》等写得像童话和寓言,《女友们醉了》《两株桧柏》等娴熟运用戏剧化的叙事手段,《买》写了现代人的城市病,《孤独的鞋》想象一个热爱生活的现代人与庄子的一场对话,这些都显示了诗人具有多方面的艺术修养,下笔通透而又活脱。
好诗出自灵性,出自鲜活的生命体验;好诗能刷新语言,刷新读者的审美眼光。相对于那些仍旧“主题先行”演绎所谓思想观念的概念化的诗,那些象牙塔里故弄玄虚、炫耀雕虫小技、搞文字游戏的诗,那些无病呻吟、堆砌辞藻、刻意雕琢的诗,我当然更喜欢这样质朴自然的诗,因为它来自于大地,来自于日常生活,来自于真情实感,更重要的是,来自于一个既有灵性又有丰富生命体验的诗人,读着觉得清新可喜,明亮温暖,如沐三月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