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版:文学观澜

河水与招魂:从《河岸》到《黄雀记》

陈若谷

谈论苏童小说的主题有许多现成的角度,比如“变调的历史、残酷的青春、父子的僵局、性的诱惑、难以言说的罪,还有无休止的放逐和逃亡”(王德威语)。在此历史化和社会学的观照之外,从意象入手的分析则更具有魅性,那些意象总是与精神性的东西紧密连接在一起,比如某些尤得钟爱的色彩、比如绳索、比如鱼儿、比如潺潺的流水。

苏童笔下遍是具有神性的水流。当库文轩背着英烈母亲的纪念碑沉入金雀河河底,终获得十几年来唯一的快慰,这个昔日借助血缘而获得政治资本并滥施性别权力的人物,画下了油坊镇一段特殊历史的句号。儿子库东亮被永久禁止上岸,不得不去向絮语的河流寻找归宿。五龙被发怒的大水冲离故土枫杨树乡,成为沾染了花柳病行将溃烂的濒死之人,虽然从瓦匠街带着一车皮大米“衣锦返乡”,但失明之际只感到自己如稻穗或棉花漂浮在苍茫大水之上。颂莲在井边受到蛊惑,从深深洞口传出的闷响里探得陈府的世代秘密。仙女大着肚子漂流在护城河,在河水里她厌恶地推开促狭地跟着她的肮脏避孕套,看到了绛紫色灵魂的升腾。

无论是在封闭的陈府宅院空间,还是不曾亲历之想象中的枫杨树乡,或者以苏童青少年生活时期苏州街道为蓝本的香椿树街,决定人物诸种结局的似乎不是其性格、局势,而是他们对于水的精神感知,乃至于成就不得不如此的命运。对苏童而言,河水是一群被排挤至边缘之人的救赎之地,救赎显示了人类的精神需求或者非同寻常的时代境况。

我们权且将《河岸》和《黄雀记》的故事连缀在一起。还记得名为“东风八号”的机密工程吗?那个挖地埋坑最后铺陈好的输油管道,也许重塑了小城的交通格局。流经油坊镇的金雀河,可能是延续已久的自然河流名字,但是保润们生活的香椿树街(在文本中属油坊镇管辖)上这条连缀着街道上每家每户的河流,大概只是城市规划后的普通护城河。如若将二者当作一个区域不同时代的故事,那么从《河岸》到《黄雀记》,讲的就是同一条河流的故事。《河岸》的故事是一则水鬼传奇,那个水鬼潜伏于水下,通过鱼儿吐纳的泡泡和飘柔旖旎的水草,鼓荡着自己神秘而永恒的历史,在国家历史之外自在游弋,最终吞噬也接纳了库文轩,或者说是库文轩背负着沉重的名帖,以肉身和河流交换了灵魂。

《黄雀记》也可作如此理解。《黄雀记》的总体结构是由三方视角推进与组合,但更大的结构是叙事回环。始于祖父而终于祖父,始于祖父之惧死和失魂,终于不死的祖父怀抱新生儿。祖父与河水的关系也就在这背后,祖父的魂之所系,一只装有祖宗尸骨的手电筒沉入了河底,但祖父却将长久存于世。河流因为循环流动,永不减损,从河水到雾气、雨水、地下水,周而复始,这就是祖父不死的秘密,因为他以祖宗尸骨与河水交换了灵魂。

强奸,顶罪,入狱,堕落,怀孕,杀人,这就是三个少年之间纠缠情感的线索,即便附带上世纪90年代旱冰场、塑料饰品等怀旧气息,《黄雀记》也难以依靠这些情节支撑“黄雀记”这样一个富有寓意的名字。保润、柳生、仙女三个形象在道德与能力方面都是不完全之人,无法背负90年代的南方历史,这使叙事意图或者说评论者强加于此书的意图落空了。他们的无意义选择没有意义,不仅充满着少年的过失,还有成年人的荒唐,或者说整体人类不知悔改的悲剧。不过,这是苏童添加细节最多的一部小说,那些作为引子或者游移的叙事更有意义,它们意象丰富,细节饱满,或近或远,顺畅流淌,在几个少年的闪回和顿首中接踵而至,从各种错位的缝隙中溢出,让写作显得舒缓而有余韵。这都显示出苏童是一个真正以审美来推动乃至建构故事的作者。

位于桃树街东风马戏团的故事虽然交代了白小姐的一段情史和债务关系,但从结构上看较为冗余,可其意义在让人跳出平凡的主线,以细部思考全局。没落的马戏团是时代变迁的标志,瞿鹰的白马是最后的无瑕存在、最后的高贵战马。马戏团明星们的惊险跳跃曾给人无限惊喜,但此后的时代,人们却不自觉地在毁灭惊奇而制造灾害。

白马胜利被柳生牵走抵债,柳生顽劣世故,犯案后“夹着尾巴做人”只是在母亲日夜敦促下的现实选择。他在闹市中穿着银色驯马服,像帝国神圣的骑士招摇而过,这一处绝非闲笔,因为这个无限接近于顿悟的时刻,最终让柳生的人生停留在无聊,而不是罪恶。无奈放弃白马这一笔价值30万元的财产,也是柳生最后的做人底线。白马自在悠游于闹市,本来就是一场招魂仪式。马戏团曾经最闪亮的明星,以国家、单位为名养育的一种有关荣耀的公有财产,奔跑在清晨的香椿树街,鬃毛散发着光晕,像慢镜头里天神降临,为他的主人、东风马戏团和逝去的时代招魂。

保润、柳生、仙女(白小姐)的三角关系,春天、秋天和夏天三足鼎立敞开了小说的结构,春夏秋的悸动与苦涩属于他们,那么肃杀的冬季呢?是否就是丢了魂后痴痴傻傻的疯爷爷?苏童有意识地运用了这种沉默,用完全外在的目光替代内在的阐释,三缄其口的爷爷正是缺失的结构。

《黄雀记》的结尾部分不是典型的苏氏风格。从白小姐在善人桥被救起到分娩,只消一笔,红脸婴儿就出现在了晚报的新闻栏目、电视台的娱乐频道和地摊读物上了,网络世界的游民们贩卖和传阅怒婴的消息。怒婴进入了一个陌生化他者的网络社会,香椿树街也不再是那个封闭并具有无数魅性的小镇。白小姐母子仿佛突然置身于另一个世界。还记得吗,白小姐狼藉的名声和柳生之母邵兰英对她的咒骂,都是依靠古老的传话方式,传话之人皆为老街旧邻。可是红脸婴儿却诞生于传言之中。这个叙述视角是社会化的,零零散散、乱七八糟,留下时代喧嚣、纷杂和浮躁的本相。这证明了苏童的“无情”,他似乎承认,人性的恶与卑将愈演愈烈。也许放弃抵抗的姿势,恰好证明了这个发生在90年代香椿树街的故事,包含了苏童最多的生命记忆。

我认为,苏童借笔下他人之口来推进故事最精彩的尝试完成在《米》中,连名字都没有留下的小学教员应绮云之邀为冯家修家谱。“小学教员在写完冯米生三个字后,怀着一种别样的心情加一行蝇头小楷,腿有残疾,系亲父棍殴所致,他知道五龙不会认得这些字,他不怕五龙。”“五龙担米离店后他重新坐到桌前,打开业已修讫的冯家家谱,在第五十四代冯五龙的名字下面写了一个问号,然后他再执小楷,在右侧的空白处添了一行字:码头兄弟会之一员。”八九十年代之交的董狐之笔,让《米》的故事展示了某种训诫之力,花一样败落的姐妹和黑社会众人,既游离又内在于历史之内,《河岸》讽刺的是个体的盲目和无知,到了《黄雀记》故事,一个老疯子,一个小怪婴,道听途说的写作风格,就是历史的冬天。

六七十年代东风工程的热烈实施霸占了船民在油坊镇的陆地自由,若干年后,临街卧室被改造成蹩脚的全球精品贸易服装店,迎接90年代末的时尚。从医院逃逸的祖父游荡在香椿树街上,欣喜而亢奋地感慨“祖国的面貌日新月异”,正如每一次库东亮上岸,都惊觉油坊镇似乎变得更加陌生。从库氏父子到保润家庭,人的选择似乎永远愚蠢,还妄图从文明曲折的进程中吸取教训。黄雀记,意味着命运不可捉摸的陷阱,生命无法不虚无。这解释了苏童为何隐匿冬的第四章,因为虚无的沉默伴随全篇。

在乡土中国,“魂儿”这个词高频出现。1985年寻根热潮的兴起是以“传统文化里有民族文化的根”为前提展开有意识的挖掘,可是道德腐烂和结构性社会问题的存在搁置了“寻根”,紧接着招致90年代人文精神的讨论。民间深信魂灵不死,若魂不附体,可以招魂安抚;若躯体已寂,则以叫魂告慰。总体观之,魂儿有僭越肉身的神力,因此魂与身的分离和组合关系维系着生存的律令和道德的观念。在《黄雀记》的故事里,仙女这一代人已不再熟悉这个仪式,因此为平息保润家祖宗被扔进河里的怨怒,她慌不择路,用玉佛吊坠镇压,又用纸钱表示诚意,真正的招魂不可复现。河底那些无情而有情的鬼魅,默默等着岸上越来越稀薄的回应,不吝其永恒的怀抱。

回头历数,从绍兴奶奶到保润爷爷,再到保润仙女,这么多人的灵魂缘何都要逃离肉体?

为了寻找隐藏祖宗尸骨的手电筒,爷爷用黄金骗术诓住了半条香椿树街。一个蹩脚的骗局让人丢了魂,展开轰轰烈烈的“掘金行动”。仙女的丢魂事件应被单独拎出来厘清。苏童为仙女制造了一个失魂的瞬间,因此抽空了仙女的“原罪”。儿童仙女吃了精神病院的镇定药片后瘫倒,在恐惧的晕眩中她以为自己和群鬼住在一起,这次失魂直接使她觉醒了对环境的不满。因此,仙女的无礼傲慢虽冒犯公序良俗,但这是仙女成长为问题少女的原始起源。第二次失魂则更为玄乎和虚无。靓丽的照片锁住了仙女的一部分魂魄,被保润丢入爷爷卧室的蛇洞,兀地与祖宗们相遇和冲撞。也是在虚荣恣肆疯长的青春期,奶奶从道德意义上训斥了仙女,警示她女孩子失了魂就会开始丢人,言中她日后沦落的结局。

魂就是生命的坐标,一个标准,一根定海神针。庞太太手里那本书《如何向上帝赎回自己的灵魂》是一个时代的问题,什么时代人们会普遍丢魂,道德文章回应说是解放了欲望的时代、远离道德标准的时代。也是在面对庞太太的宗教信仰时,仙女第一次怀疑了自己。即将临盆的仙女遭遇了岸上的驱逐,被却河水收留并加以“改造”,仙女领悟到孩子可能不想与肮脏的母亲共生,“洗一洗吧”。河水总是和岸上唱反调,或者说河水里的精灵鬼怪一直都在暗涌中拱动上面的历史,成为岸上世界的镜像。善人桥,救赎桥,它清理岸上的污染,也用冲决的大水给岸上昏聩的人教训,河水对岸上的一切既定现实,绝不服从。

苏童给仙女留下了足够的善意。在施洗河的漂流中,仙女看到绛紫色的灵魂从河流中升起,与洁白的云朵融为一体。绛紫色的出现不是偶然,这是她对生活安稳幻想的底色。柳生最后一次来访,一人洗衣、一人煮饭,不自觉地扮演寻常烟火人家,柳生夸赞绛紫色百褶裙好看。此后保润来访,赠送仙女大红莲花。在《水鬼》中,邓家傻姑娘落水,也得到水鬼一朵大红莲花的馈赠。保润非水鬼,但仙女对莲花极为珍视,仿佛其中蕴含了新生的祝福。从这个细节看,流动的河水是唯一打破虚无历史的出口,仙女也许能够走上招魂的路。

2022-02-21 陈若谷 1 1 文艺报 content63708.html 1 河水与招魂:从《河岸》到《黄雀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