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歌好比春江水》(节选)
朝烈若轻轻说:“我再没有依靠,再孤身一人,也想找个年岁相当的,成家,生娃,长长久久过日子。”
小葛说:“兄弟,多少事,不是我们想的哩。”
朝烈若瞧着自己手底下滚出的一片雪白,说:“我就要这么样想。”
小葛说:“我今天……”
朝烈若没有听到后面的话,他听到的是嘭地一声,眼前的雪白被一片尘烟拢住。他侧头,身边已是空的。
尘烟散时,地面上聚了许多黑黑的人头,蓝的警车,白的救护车,都在日头下闪着静静的灯。朝烈若回到地面,好多人朝他问话,他瞧着那些陌生的脸,有严肃的,有悲伤的,有怜惜的,有好奇的……
朝烈若都答不出来。他只有一片茫然,双眼空濛地望望那些人,又望望地上,薄薄的蓝色塑料布下,显出一个小小的人形,并不像小葛的身量,可露在外面的那只三五三七的绿色劳保鞋却眼熟,他自己脚上也正穿着这样一双。朝烈若蹲下身去,把塑料布稍稍揭开,只一眼他就转开了头,跌坐地上。那并不是小葛平日里的面目,可他依然晓得那是小葛。
安哥忙出忙进,一忽儿这,一忽儿那,脸瘦下去,胡子长出来。房子还租着,人散了,只剩朝烈若守着一屋子生了尘的工具。
入冬,朝烈若病了一场。白天好些,到夜里总发烧,反反复复。回来箐的怕出事情,索性把被子搬到一楼打地铺,照料他吃水吃药。
一早朝烈若起来,开了门,雪花扑进来,透骨的冷。回来箐的冷醒了,问:“做啥去?”
朝烈若说:“上厕所。”
走几步,他扶墙站着,微微地喘。想是好几天吃不下饭的缘故,厕所还在三楼,咋去呢。
回来箐的说:“我背你去。”
朝烈若说:“我能走。”
可他真走不了,头晕眼花。回来箐的到他跟面,弓下背脊,扯住他的手搭在肩头,往起一挣,真的背起了他,一步一步朝楼上走。雪花落在他们身上,过路人的目光也落在他们身上,可他们顾不上那些。朝烈若先还气不敢出,怕回来箐的跌了,没想回来箐的虽然走得吃力,却每一个台阶都跨得稳当,渐渐他悬着的心也落回肚里。好像小时候,妈妈背着他,爬山过水。多远的路,多密的林子,在妈妈背上也是安安稳稳。
“我时常做梦,”朝烈若把心里话说出来,“梦见小葛跟我说话,有时候他说,我今天很渴,有时候他说,我今天很累,有时候他又说,我今天头疼,不舒服……”
回来箐的说:“你莫想他,你想他,他就缠你,你把他忘掉,他就不会钻你梦里头来了。”
朝烈若说:“我不想他,就是管不住自己,想他那半截话。”
回来箐的默想一会,说:“兴许他要说,我今天很高兴。”
朝烈若从没想过是这句:“咋会?他咋会高兴?”
“他家里头有漂亮媳妇,包里头攒了些钱,早上媳妇又在电话里给他说有了娃儿,他咋会不高兴?”
朝烈若细想想,也是吧,在说那半截话之前,小葛的日子是合心的,如愿的,他也并不晓得那半截话之后自己会落下去。他高兴,是有他高兴的理呀。这么样想来,朝烈若心里觉着松爽些。
《蜗牛邮局》(节选)
关于蜗牛邮局的叫法,跟菊县终年潮湿,多云多雨有关。这是春季,邮局成天蒙在雨帘中,墙角长出蘑菇,看上去像个施了巫术的碉堡。这不妨碍人们前来查询信件,谈论天气,好像收信和天气一样重要。遇到他们中有人发牢骚,常常说,这是一只蜗牛邮局。他们说一只蜗牛,也说一只邮局,一只船,一只人,一只花。那些珍贵的名词在他们口腔里发出确凿的重音节,用“只”这根绳索郑重地牵出来。雨天自然影响干活,影响他们的关节,影响等信的心情。这大概是人们常去东街寺庙朝拜的原因,一年中有三个季度笼罩在大雾中,细雨中,云海中。蓝色云海在暗沉的天幕酝酿金色电光,这是乍到菊县的人见到的第一幕。持续的湿冷让最有朝气的人懒惰,让最富斗志的人软弱,让性情温顺的人暴怒,让意志强健的人悔恨。蜗牛在菊县人口中,同菊花等等事物一样,算得上一个褒义词。大致是一只绿色蜗牛,软糯弯曲,从信件送达的速度、频率与分量,造成的人心浮动中粉嫩登场;显而易见,这名称里含有几分揶揄,哀愁,体谅,或者还有一点儿洋洋自得。
菊县上空的风都是慢的。一年四季,风饱浸了水气,或清凉,或凌厉,拂遍城里大小角落。到傍晚时分,它发出呜呜的声响。鄱阳湖到这里已是尾声,余音袅袅,饶是这样,如此体量对小城来说堪称巨人。另一个湖叫南湖,更为温和翠绿。女孩骑一辆绿色自行车,载满信件和包裹,从两个湖中间穿过。这是她的上班之路,在早晚走湖的人群里,一路摇铃,享受头发被风拂起的漂浮感。人们听她说起过往,统共只有一回。她曾在北方一个建筑工地做事,一天从高处摔下来,腰部受了伤。在卧床的一年里,她经常梦见这个被山包围的地方。事情说来透着古怪,在此之前,她从未离开家乡一步。不久,有人听说她是逃婚来的,她父亲把她抵押给他的债主之一,当地的黑老大,将她锁进阁楼待嫁。某夜起了北风,她放了把火,趁乱逃出来。她家乡的人以为她烧死了,没有追来。在这个说法里她是跳窗,摔断三根肋骨。当她和人远远打招呼,吃力地将腿支在地面,使得车子停下来,总是不自然地侧着身子;加上胸腹不长肉,没人知道她的年纪是二十七八,还是十七八岁。菊县不比她家乡观念新,比她家乡更为偏远;热天更热,冷天更冷,此外有着小地方特有的那类馨香。那种馨香往往出自擦枪走火后的对峙,好比被飓风般收割过后的稻田,不因为空旷、杂乱而留下虚无。她一路经过的那些城镇惟留下风声,城中村人去楼空,新建楼盘窗口漆黑,推土机将高楼推倒,商城里拆除专柜,脚手架高耸入云,钢丝绳风中摇晃,以及杂草丛生的田埂,死寂的黑色水塘,人群像乌云一样翻涌消散,化作灰色的大气颗粒。菊县好比风声中一声呼哨,一阵馨香,终归也是要消失,却在暗中显示着来自天际的接应。
《桐岭往事》(节选)
李记是油铺。此地盛产桐棬,以此榨油。栽桑种桐,子孙不穷。上等人家用它做漆,灌了家具座椅,亮光生生,大门中柱,气派非凡;小户倒罐里,灯草汲饱了,夜间照明;或含一口,噗噗喷皮纸上,皮纸蒙斗笠,有油就不浸水,当地叫斗篷。像外地披肩的,却是用棕丝扎结,成蓑衣。榨油剩下的油巴,又洒回地里,是上等肥料。桐壳烧了碱巴,可以点米豆腐,可以和麦面压面条。不中看,黑,中吃。棬子外面的白皮油可以制烛,也可以做蜡巴,女子纳鞋底,揞麻线进去,裹一层蜡,抽针就出来了,结实,泡水也不易断。也可入药,细娃儿打蛔虫,吃多积食不消,熬点水喝下去就好了。可解毒,虫咬了,抠起红疙瘩,或有癣、疥疮,通鬼神的巫医来了,随手抓几把根叶,和草药煎了汤,或烧两捧灰,抹抹擦擦,敷上去。隔见天也就好了。大有用处,满山满岭都是,多,就往山外拉。
李掌柜是个能人。
那年头,坡上坎脚,田埂垄沟到处都是树。冻桐子花了,满岭白头,花中间泛红,值寒食,天气骤降,待清明踏青思人,或羁旅异乡为客,看它雪里白中丝如血,不免生出些伤青情怀。这些与农人无关,只抱臂说天气。等到挂果时,雨水渐多,结实圆滚如锤,一个个油光水滑。待到天色放晴,此时山头却好看起来,棘枝芾丛蔽阴,短针阔叶穿搭,闹蝉起伏,不只是野花,与漫天飞舞的巴茅,连瘠地岩砢边也有了景致。单是那棬子叶,嫩尖尖儿时粉色,长着长着就黄绿了,绿透时,满枝白花黄蕊,入秋后,却一身红,并不妖冶,与密密的枫林有别,散立在坎上坎下,村里的花姑娘一样,娇羞得清谧,风如浪荡子,挑逗之下,那红就簌簌往地下掉。正如经不起诱惑的村姑,绯红着脸,与浪荡的风媒合之后,过些日子,便显怀了。果子炸开,一树白玉珠子。
这时油铺就忙开了。李掌柜坐太师椅,下巴一扬,干活的人就自觉动起来。
有时也派人去寨子,下来的人叼着烟杆,有时去地里,更多是站堂屋门口,看一下堆作一垚的裂壳干油桐子,寒暄几句,然后坐上火铺。保生爹也要坐上去,一起裹毛烟,烟杆伸火闹里,吧嗒吧嗒吸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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