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北京有四季,像模像样的雪落下,就是确凿的冬天了。文艺的人看见浪漫,忧虑的人看到严酷,更多的人则是一派畅然的雀跃。天地只是静静地变得简单,比白色复杂的人和物,纷纷黯然起来。所以,我应当是因为雪而爱上北京分明的四季。
——记忆往回捯。川汽野马,陈慧娴,莽莽的林野和山丘,《飘雪》,粤语,脑际里浮现的模糊的雪境和雪境所渲染的那份绵长而深刻的痴情。这是我对“雪”最初的印象吧?在一条蜿蜒曲折的南方公路,在一辆不知去向何方的汽车上,不经意间听到音响里悠扬的旋律,瞬间被迷住,努力去辨听歌中的故事和情绪,由此记下了几句不无凄美的歌词,也一并记下了一场纷飞的大雪和那如雪纷飞的情思。对一个少年而言,这一切都是那样懵懂而又令人神往。自然,它很缥缈,近乎幻梦。多年以后,读过川端康成的《雪国》,一通串联并联,竟自以为理解了何为东方的艺术情调。对了,《飘雪》翻唱自日本歌手原由子的《花开的旅途》,作曲系其爱人,同为歌手的桑田佳祐。
抛去声乐和小说的辅助、催眠,南方人尤其是两广人和冰雪的关系,除去“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后的尖叫和亢奋,似乎不敢再奢求什么。直至在北京安身之后才发觉,原来,又见雪飘过,不分南北东西,大伙多是兴奋而欢悦的。就因为冰雪难得啊,何况它典雅,它浩茫,它洁净,它精神,它降临之际总是秘而不宣宛如神赐,它蕴含着客观、朴素而又为我们所珍视的道理,“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于是,它还关于记忆与淡忘。
至此,冰雪在我的观念中还是主静的,它是白茫茫的静景、静物、静音,是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是制成品的啤酒和炸鸡,是温泉汤池里惬意的休憩,是可爱却也不无木讷的雪人,是天地逐渐归于一色、一元。“千树万树梨花开”,没错,在这首广为传诵的七律中,岑参所遭遇的那场塞北八月飞雪好不盛大、凶猛,动感十足,但到最后,“雪上空留马行处”,原来,它的纷纷扬扬不过是寓静于动、寓空于色的铺垫和注脚。
真正让冰雪在我的世界中动起来、活跃开来,还是得益于2022年的北京冬奥会。冬奥会无疑是一场全人类的关于冰雪的盛宴,它现代,它讲求规约,它展示着人类在严寒条件下的聪明才智、无畏不屈和乐观进取,此外还有非凡的想象力、禀赋和某种与天地季候相得益彰的和谐。但它毕竟曾经显得有些遥远和生疏,很长时间里,它似乎只属于与之相关的从业者,属于偶然获悉的新闻资讯和视频转播,它的速度与激情释放在索契、温哥华,在1984年的萨拉热窝和1972年的札幌。四年一度的盛会,如今终于落在家门口了,动起来的雪与冰,和那些在冰雪上舞动、竞逐、旋飞的人,忽如一夜春风来,一下子跟广大的国人变得亲近。我们心中的冰雪,从此有了自己的律动。
——在一辆去往腾讯总部大楼的网约车上,我在脑海中再度幻想一场盛大的冰雪和那冰雪中人。若有必要,我可以随时调取车辆的信息,甚至行车的起始时间、总时长、行动地图和公里数。短短十几二十年,这个世界变得越发精确,似乎也更为便捷和高效——至少这是我们何以至此的初衷。当然了,那时我没工夫思考这些,节目的脚本早已发来,没有提词器,没有彩排,只有一个大致的框架和录影日期。“你们直管聊。”导演如是说。“你们”,包括腾讯体育的女主播、短道速滑世界冠军,还有短视频平台滑雪领域的KOL。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要干什么?好在导演不是哲学家,他的话清晰了当:“你就是一个‘小白’的角色,然后,把场子热起来,像你的那场脱口秀。”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这话我懂。我寻思的是,热闹中也有老大的门道,我这枚小白,不能太黑,更不能太白。还想,这下跟冬奥,岂非近乎“贴身肉搏”?嘿!
演播室内外的人都清楚,这是一档做给未来的节目。准确说是21天之后,那时虎年已至,是新的一番轮回了。所以,我们也便成了穿越到未来的我们,在那个万家团聚、喜迎财神的崭新节点,讲述关于“未来的未来”的话题。我们畅聊冬奥赛事及运动员的情况,对之预测、推断、科普、大开脑洞,还有祝福。任子威、武大靖、苏翊鸣、刘氏兄弟、羽生结弦,自然少不得那位热度早早飙高又迟迟不退的谷爱凌,总之,那些后来最最占据媒体版面的冬奥风云健儿,我们的思绪“无远弗届”,而且不可谓不专业,甚至是生趣的、可爱的。有几个瞬间,我想起先秦那些重权在握的巫师,曾几何时,他们是天地人的纽带,是接通过去和将来的此刻此在。不分年代,“巫师”的口碑来自占卜的准确度,你得落落大方地讲出一些道理,这些道理源于过往经验的累积和临场的应变,而且,它须经得住他人的推敲。做“巫师”,我们这支临时凑成的队伍算是称职的。但老实讲,当中一些过于专业的知识,我这一只小笨鸭一时填不过来,暗想,第四次工业革命时期的人类,到底还是太过依赖后期和字幕啊。
其实,眼下大伙就可以随时随地以谷爱凌们为原点聊上几句,把文字和照片发在社交平台上,为其赞美、烘托,又或恨不能与之拼贴、焊接。于是,话题从赛场一路蔓延到场外诸领域,从而构成了这个冬天最大最璀璨的一团火,它距离费翔点燃的上一把火,已经过去整整35年。35年兮稍纵即逝,这几年,一种亢奋在话题现象背后的“计算”可谓大行其道,这是一种数据流量思维,换言之,也是功利思维,同时在个人层面上,往往还伴随着独断思维、自我中心思维。因此,我们并不缺功利、流量和一个个山重水复的“我认为”“我觉得”“我猜测”,我们缺直觉,缺直觉的欢乐、兴奋、遗憾、佩服、感动,乃至直觉的羡慕。所谓直觉,我也愿称作元气,一种无需犹疑、彷徨和斟酌的力。“更快、更高、更强”,是直觉,从古希腊一路理直气壮、理当如此到当下,去年奥林匹克格言新加入“更团结”,无疑更为周全,某种程度看,是否也是实属必要的无奈之举?它的补充,是否旨在应对方方面面可能或业已构成分裂的“计算”?综上,我是如此喜欢作为运动员和一个刚成年的大女孩的谷爱凌。
相对完备并不断与人、与时俱进的规则之下,是大家的全情投入、纵情享受。这是此届冬奥会给我的最大感受,同时馈以我良好的观赛体验。其间,赛场上从来不缺意外和惊喜,它们是比赛的一部分,是人的一部分,是人在制度里的弹性与自由度。
如今冬奥会已经落下帷幕,那为人津津乐道的小小的圣火也已在“鸟巢”熄灭。在舞台和赛场之外,北京还会迎来自己全新的冰雪季,这片古老而又簇新的大地,仍将踊跃出在自己的冰雪天地中舞动奇迹的平凡而自在的人们。他们持微火而远行,照亮暗夜,奔赴心中的圣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