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新力量

时空翻转、词语游戏与一代人的写作策略

■卢 荻

卢荻,上海交通大学中文系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英国学者爱德华·吉本曾有一个有趣的论断:阿拉伯人穆罕默德写的《古兰经》里没有“骆驼”,这并非意味着穆罕默德没有阿拉伯的民族特质,反倒能够证明,他的民族特质早已内化入骨,实在无需借助“骆驼”一词,即通过刻意的遣词造句来渲染和造势,如若不然,《古兰经》也不足以被阿拉伯人奉为经典。

历史关怀在大作家那里从来不会缺席,发展到如今也具备了多种表现形态,除了不见“骆驼”式的化于无形,常见的还有借古说今、历史叙事等更为直接的表达方法,譬如普希金、惠特曼、鲁迅、茅盾等的创作,便都是在明显而且直接的民族和历史书写中走向成熟的。然而,民族历史这个被以往作家视为精神依托和创作使命的存在,已经不太能够吸引Z世代创作者的目光。

考察“骆驼”到底去哪儿了,以及是否内化在Z世代的写作之中,需要对这一代人的写作方式、风格和策略进行仔细考察。大体上,Z世代文学中频现的写作策略有两种:一是时空跳转的游戏,二是词与物的碰撞。

在一部文学作品、一个相对完整的文学世界中,有关时间、空间的书写无疑构成了其中的重要部分。具体到Z世代的文学世界里,不仅存在各色各样的时空体系,包括现世和往世、此岸和彼岸、人间和异界,还有平行时空、网游时空、二次元时空、数字虚拟时空(元宇宙)等等,而且各个时空常常处于相互间随意切换、跳转的状态,好似一同进行着某项奇异的自由游戏。正如我们最容易想到的,小说——特别是主打时空超越的玄幻类、科幻类小说——在这方面可谓独领风骚,好比出自“95后”网络小说家枯玄之手的《修真界唯一锦鲤》《废土修真的日常》,单是题目便给人以瞬间穿越的直观感受。除了小说,Z世代诗歌也对时空跳转之法运用自如。诗人桉予名为《元宇宙》的小诗,其中写道:“整个大草原/都在谈/虚拟/和现实/本来/它们之间/就没有/界限/唯有/不允许/WEB3的/小草原/才是/最不真实的”。桉予说,“诗歌就是一种古老的元宇宙技术”。凭借此技术,她笔下的“草原”和“WEB3”、“虚拟和现实”于是能够自行打破固有“界限”,从而获得既可以保持相对独立、又可随时交互叠合的能力。相似地,在另一位诗人那里,网游、神话与现实时空同样消解了彼此之间的边界,无条件地贯通起来、连成一体:“风从五脏六腑中吹出来/冻住了晃动的时空/那天地翻覆的一声巨响//天下的悲欢与血/在火里熔炼出一朵金莲花”(吉云飞《不周山》)。另外有些时候,时空转换则是借助于人的力量实现的,譬如借助于腹中胎儿的想象:“四处锣鼓喧天,这不是喜悦之地/我还未走入人世/待会儿落地的哭声,根本不能作数//那些祝我今生幸福的/锡箔纸上金玫瑰,只字不提我的来处”(楚茗《锡箔纸上金玫瑰》)。在这里,“我”由胎儿变为婴儿、从“腹中”进入“人世”,一场时空穿越之旅便完成了。

这些诗歌向读者描述时空关系的同时,也表露了它们的另一共性:词与物之间的碰撞。更确切地讲,写作者为了达到特定的修辞学效果,不吝于在同一事物上连续性地变换语词,包括刻意制造词与物、词与词间的矛盾。以楚茗的诗为例,诗中先是以“不是喜悦之地”表明胎儿不愿降生,接着用“锡箔纸上金玫瑰”这一华丽的语词指明旁人对于新生命诞生的欢喜。前后措辞上的反差赋予婴儿降生这事以强烈的吊诡意味,也相应地增加了诗歌的讽刺效果。青年诗人张朗则将注意力集中在一只普通的酒杯上:“昨天,朋友笑我扬言戒酒的假言/我说,无非是不想和自己过不去,也无非是/不想和这世界就这样过得去/酒杯里,酒面微微倾斜着。它上接虚无/它里面,是一个倒立的世界”(张朗《酒杯》)。作者接连道出了“扬言”和“假言”、“戒酒”与不戒、“过得去”和“过不去”、“我”与“世界”、“虚无”和实有、直立与“倒立”这一系列矛盾,本质上应是想用缠绕的语词来营造某种了然无序的诗歌情境。再如渡澜的中篇小说《三丹姐姐的羽毛》,此文更是将把玩语词一事贯穿于始终,一度陷入拘文牵义的危险:“三丹姐姐有着凶猛的家庭感情”,“扎那思念姐姐的痛苦心情,已经精致考究得无法被他自己所忍受”。显而易见,“感情”之“凶猛”、“心情”之“精致考究”的确违背了汉语的表达习惯,而这或许为作者力求悖谬的结果。

对于这一代人的写作而言,时空跳转隐含着创作者思维活动的不断跳跃,语词游戏则反映了创作者为薄物细故重新命名、赋形的强烈意图,因而两种策略实有同样的指向,即一种疏离既定事物和宏大命题的心理惯性。既定事物和宏大命题大多数时候无法获得Z世代文学世界中的核心位置,只不过是一个推进创作本身的普通环节。因而,在Z世代眼里,素以历史写照著称的《清明上河图》也褪去了往常的社会历史“旧装”,换上了时兴的网络“新衣”:“天灯有玻璃和熔岩的构造,/浮动在云杉画舫推开的窗格,/几枚闲棋子敲落汴京这颗流星,/五百元月租的服务器储存千秋梦”(王子瓜《入图——观游戏〈我的世界〉中复刻〈清明上河图〉有感》)。

根据这种有限的观察,也可以说,历史及其凝聚的民族性在Z世代的文学世界中并没有被完全和彻底地剔除出去,却也不像未提“骆驼”那样,得到了某种内化且深刻的表达。作为一个旧有的宏大命题,历史与民族在他们的写作中边缘化地存在而不自我显形。这种情形诚然映现着Z世代文学的独特气质,但正如前文所提,民族历史担当系古今中外许多大作家的共同思想经验,在“面临巨大历史转型”的当下时代里,民族历史书写或许会显得格外有价值和意义,不啻为Z世代写作者们今后努力的重要方向。

2022-02-23 ■卢 荻 1 1 文艺报 content63745.html 1 时空翻转、词语游戏与一代人的写作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