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旅作家陶纯将新近发表的5个中篇结集出版,以“故事里的人物”与“人物里的故事”相互绾合的方式呈现一个成熟作家在特定阶段的创作概况,以此表达其对所处时代症候的独特把握,无论是以读者的身份与之对话,还是以论者的身份予以观照,都是一件必要而让人惊喜的事。
陶纯作为穿军装的作家,在颇受关注和好评的《一座营盘》和《浪漫沧桑》之后,这本由中国言实出版社出版的中篇小说集居然无关“军旅”,讲述的都是与部队、军人等军事元素不沾边的故事。无疑,这是作家的自我挑战与突破,也是作为军人的陶纯才情与勇气使然,以“贴着人物飞行”的态度与认知展现了“精神”和“物”在现代人世界的缤纷姿态,在此基础上表达作家对现代社会人与物某种生存、发展逻辑的批判性理解,以期在自然、本真的生活图景中剖析社会与人生。陶纯自觉摈弃了叙事视角的复杂和手法的炫技,特别是中短篇创作,让人物快速入场,并力求使主要人物在读者心目中快速地鲜活、立体起来。这是作家陶纯对小说人物主体性认识的高度警省,也是其自觉的艺术追求。
中篇小说《阿P正传》作为向鲁迅先生笔下的阿Q致敬之作,从一座城市的老街改造说起,引出汉华老街居民阿P的故事和悲喜人生。阿P住在汉华街转角的一个矮小的灰砖房里,无父无母,无固定工作,爱喝酒,爱唱戏,爱凑热闹,与汉华街租住地下室的外来务工人员相比,拥有城里独立住房的阿P显然优越感十足,唯一的缺陷就是右腿似乎比左腿短那么一丁点儿,这成为阿P在汉华街想高调甚至体面生活的最大软肋。与其说阿P这个人物是虚构想象的,不如说是作家从生活中发现(现实生活中的阿P无处不在)并加以塑型的。有点跛脚的阿P会拿自己与瘸腿的拿破仑比,聊以自慰;恋爱的闹剧弄了一出又一出,最后一个也没成。当然,“阿P特色”表现得最生动形象的要数阿P在汉华街担任清理整顿督查“大队长”期间,与以往在汉华街的单枪匹马、被人横挑鼻子竖挑眼的窘境相比,这个月的日子简直有种“横着走的感觉”。饶有意味的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阿P特色”在与邻居李刚日夜的较量中体现得淋漓尽致。李刚不准阿P加高房屋多赚取拆迁款,阿P则时不时到李刚的屋檐下方便、偷窥,二人的矛盾日渐升级。多年以后,开着豪车、带着性感女人和大戒指的李刚来到阿P的水果摊前有意挑衅时,想起当年的女友被“抢”、开车被“黑”等新仇旧恨,阿P作为男人的自尊心受到羞辱,终于用水果摊上的尖刀刺向李刚而结束了这一切。这一刀,似流星划过黑色夜空,短暂的议论与喧嚣之后,阿P如汉华街被推倒的房屋一样,只活在人们可能的记忆中。《阿P正传》没有引人入胜的故事情节,有的只是对阿P日常生活某个切面的展示与彼时心理状态的描摹,却剥茧抽丝般地从复杂、逼仄的生存处境中将阿P凌乱、散漫的生活状态“明确阐述”出来,用阿P的必然死亡来照见人们精神的危机与暴力,成为有自省之人的镜像。只是,时代发展到今天,环顾四周,类似阿P这样的小人物、大人物还是太多了,甚至成为一种集体无意识,人性的弱点袒露无余,但作家已然完成了他的使命。
在这本集子里,陶纯立志给我们这个时代不同类型的人物画像。《汪家的宝贝》聚焦年轻女性的婚恋问题,通过汪家父母给宝贝女儿汪宇佳找对象的曲折经历,映衬出现代人面临的情感困境与自我束缚。就人物塑造来说,陶纯写出汪宇佳这一类人在交往对象时存在的普遍心理或者说畸形人格,即总是希望对方尽可能地优秀、完美,最好能满足自我对爱情、婚姻所有的美好想象,而看不到爱情本身的宝贵与婚姻生活的本质。同时,外界的干扰、世俗的偏见、父母的干预、个人的遭遇等,都会在此留下痕迹,或深或浅,或好或坏。其实,无论是阿P的精神安慰,还是汪宇佳的精神局限,作家陶纯都无意去批判,只是借助这些生动的人物形象还原不同人物群体的生活真相,展示人物“精神的历史”在现实世界的复杂历险过程,剩下的都交由读者。
《灵界奇遇》将刚刚去世的“著名作家”老鲁置入虚拟的鬼魂世界中,通过讲述老鲁在阴间的生活经历和心理活动,用幽默、戏谑甚至不动声色的语言展开对灵界生活的想象和重构,以一种死亡重生的方式揭示现代人隐秘复杂的内心世界,在新鲜而惊奇的阅读体验中,带给人无尽的遐思。读《灵界奇遇》,有一种时空穿梭的奇异感,在巧妙的细节呈现和情节设计中,文本意欲传递的警示和讽喻意义油然而生,且自内向外,酣畅淋漓。《灵界奇遇》并非历史小说,而是巧妙地将人物置于一个特殊的环境中,展开与历史人物的对话,通过主人公在特定情境中的一言一行,反观自身,达到以古讽今、以古喻今的陌生化效果。
中篇小说《平平的世界》从一开始就完全打破了我对“平平”的想象,小说开篇第一句“三个月大的时候,王世科把我带到了江家”,想当然地认为故事应该是从一位乖巧可爱的小孩身上开始的。紧接着“我腼腆羞涩地蹲伏在地板上,大气不敢出”,才发现“平平”是作家笔下一只洞察万物、深谙世事的金毛犬,阅读兴趣瞬间达到高潮。作为礼物,平平被王世科送到了省油气公司总经理江贵清家里,江家夫妇出事前,平平享受着与主人同等的厅级干部待遇,很受人类、犬类尊敬;江家出事后,平平被人带到太行山深处的农村,生活完全变了一副模样,从大城市的高官家庭一下跌落到穷苦农家,平平身心都承受了巨大的挑战,在日渐苍老的暮年,最终投井而亡。《平平的世界》是一部典型的动物叙事文本,脉络清晰。小说通过平平大量的心理活动描写和内心独白讲述了“那家、那人、那狗”的日常伦理和火热的生活。平平是主人江贵清家的一面镜子,既是主观在场者,又是客观见证者。作家巧妙地选择动物这一动态叙事要素,平静、客观地展现了人在欲望面前的丑陋与欲罢不能,以及欲望的不可救赎。
综上观之,《陶纯中篇小说集》是一张张现代人脸谱和内心精神图谱的合集,这里面,有人性的丑陋与冲突,有历史的无情与虚幻,有欲望的呈现与克制,有情感的抉择与释放。这种杰出的“讲故事”“讲好故事”的能力在陶纯笔下的这一个个人物身上,拿捏得恰到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