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塬上》是王剑冰最新出版的散文集,收入了几十篇他三年多来精心创作的散文作品,突出地反映了作家与乡土大地的“一种感情的维系,一种血脉的因缘,一种长久的追寻”。作品诗意地调动出埋藏在我们每个人内心深处的乡土情感,跟着作家所描写的乡村生活,深切地感受中国乡村独有的魅力,从而对乡土在现代社会的远去怀有深深的惆怅。其中,《塬上》《乡间的瓦》《旷野》《陡河》《辽阔》《地气》《收藏》《流水深处》等篇目,乡情特别重,乡愁特别浓。有了这些优秀之作,这部散文集不仅是作家近期最重要的作品,也是近期中国散文创作的新收获。
《塬上》一文奠定着整部作品的思想和情感的基调。作家在河南三门峡地区的土塬上,亲身体验了塬上特有的居住和生活方式:地坑院。并且从“地坑院”入手,以作家独特的眼光和特有的思维方式,细致而生动地考察和展开乡村的生活,写下居住在“地坑院”、在塬上讨生活的农民们的生存状态和精神状态,铺开了一幅动人的乡村“风俗画”,由此写出塬上村庄的历史与现实,感悟着时代的变迁,揭示着乡土人生和生活命运。
对作家来说,乡村生活是孤寂的,也是平静的。作家排遣了那种孤寂,得到的是内心的平静。正因此,作家才能在这里陪着村庄走过四季,感受到春天的风、夏天的杏花、秋天的田野、冬天的雪地;感受到乡村的清晨、午后的阳光和黄昏的晚霞;感受到塬上的黄土、乡村的小路、树林里的鸟啼、田间牛羊的欢叫。当然,更为重要的是感受到“地坑院”里平常日子的日出日落、人情世故、锅碗瓢盆、家长里短、儿女情长、爱恨情仇,感受到一种特别的乡村文化。例如“黑色渗透到了世俗生活的方方面面”一节里写道,走进一个个坑院,你就会发现那种十分显眼的独特的窑屋黑。无论是佳节欢庆之日,还是结婚大喜之日,他们都会用黑色剪纸来表达心意。作家把笔触一直延伸到“地坑院”生活的所有细节里,一点一滴完整地组合了这幅乡村“风俗画”,展现了乡村民俗生活的风貌。也许,作家不是第一个写“地坑院”乡村生活的,但可以肯定,他是第一个还原“地坑院”全部细节、写尽“地坑院”乡愁的散文作家。没有作家内心的平静和感悟,就没有如此细腻走心的乡村生活的呈现,就没有如此浓厚的乡愁。
《乡间的瓦》也是写在作家塬上生活期间,也是作家体验和感悟乡村生活的重要成果。不过,作品的思想完全超越了“地坑院”文化,进入民族文化的大格局里,回溯中国“瓦”的历史,品读中国“瓦”的魅力,升华中国“瓦”的哲理,写得非常精彩,是一篇高品位的散文之作。
《旷野》《陡河》《辽阔》则是作家描写少年时期乡村生活场景的作品,放到“塬上”这里,似乎是作家寻找到了乡土文化间一脉相承的精神,感受到那远去的乡土里,永远不变的乡愁。《地气》则把乡愁的内涵点了出来:所谓地气,就是你的乡村,你的故土,是那些庄稼那些草木,是生你养你的父老乡亲。地气就是你对故土的感念,对家乡的认识。说白了,地气就是你的底气。写的是地气,指的就是一个人的乡愁。有了乡愁,就接了地气,人就有底气。而《收藏》《流水深处》等篇则是作家对他另一篇散文《绝版的周庄》的情感补充和延伸。这个江南文化小镇名气大,底蕴足,去写的人很多,留下的好作品也很多,而王剑冰找到了自己与众不同的写法,写出了属于自己也属于周庄的乡愁。可以说稳健平静是这部散文集的调性,而乡愁则是这部散文集的魂魄。
值得注意的是,作家在后记里,重点提到“深入生活”这个概念,提到这些优秀的散文作品,与他深入生活的三年有着“生命”一般的关系。这种认识,是对文学基本关系的深刻认识,也是对散文创作的深刻认识,具有鲜明的现实针对性。很长时期以来,作家如何真正深入生活一直是个难题,一直没有很好解决。散文创作更是这样。当代散文创作的理念,讲读书学史,讲知识积累,讲做人立德,讲才华感觉,可“讲生活”的不多,讲“深入生活”的更少,给人一个误导,以为散文创作靠的是多读书、多悟性,由此忘记了“深入生活”才是根本。要写出好作品,就要“深入生活”,所以王剑冰自觉走向生活,与乡村生活无缝对接,在塬上一住就是三年多,虽然很孤寂,却也洗掉了身上许多浮躁之气,突破个人生活的小格局,回归真正的乡村生活,从真实的乡村生活场景中,从朴实的农民身上捕捉到创造生活的理想和力量。
个人的精神境界提升了,作品的思想格局也就开阔了。同样是表达乡愁,多数散文联结更多的都是历史,都是典籍文献,都是个人感觉。而王剑冰的乡愁,联结更多的是地气,是老百姓真实的生活。这一联结,就对路了。其实,乡愁说到底并不是文人的惆怅和伤感,而是百姓生活的地气。这些年,散文创作在努力突破,一会儿是女性散文,一会儿是历史散文,一会儿是传统文人散文, 一会儿是新散文。看上去很热闹,其实思想突破进展都不是很大。探其原因,就是不接地气,接不上地气。王剑冰倒是没有什么标新立异,只是更深刻地意识到要“深入生活”,寻找生活的重要性,自觉自愿回归生活,回归乡村。从这个意义上说,王剑冰散文的乡愁,是接地气的乡愁,也因此是家国情怀的乡愁,时代的乡愁。
每一个文体,都会有自己关注的重心和写作的优势。小说写乡土,更多会注意到现代化进程中乡村与人之间的矛盾冲突关系。快速的现代化进程严重破坏乡村传统的生活,也带来人性的失落和危机,最后的思想落点通常会在“人的问题”上。因此,乡土常常会成为被现代化进程所困扰、所困惑的知识分子精神理想的寄托。他们通常会通过小说来表达对现实的反抗、对人性的呼唤。报告文学写乡土,则带着鲜明的问题导向,在揭示“三农”问题的严峻中探索发展“民生”之路。报告文学思想落点在“民生”,不在“人性”。当今散文写乡土,恐怕要在“乡愁”上花大气力,才会展现自己独有的思想分量,形成写作的优势。乡愁不光是一种怀旧的情绪情感,更是一种文化和文化的传承。历史、现实和人生在散文里,都会化为一种文化的表达,一种乡愁的延续。抓住乡愁,不仅是散文的时代任务,也符合散文的创作规律。在这个思想层面说,《塬上》是坚持散文规律、探索散文创新的一次重要实践,对当代散文如何写好乡土、如何表现乡愁而言,是一个重要的范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