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书香中国

白鹿原王昌龄觅踪

□王心剑

小时候读到王昌龄的七绝《闺怨》:“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抚卷遐思,脑海中隐隐约约浮现出的诗情意象图景,竟然是家乡灞河数十里长堤杨柳拂岸的地域风情。

前些年陈忠实老师还在世的时候,有一次与我聊起白鹿原上的古诗掌故。提及“秦时明月汉时关”和“青山一道同云雨”,他忽然说道:“这些诗句的作者王昌龄,就是咱白鹿原人。”

我听罢蓦然一惊。回头找来《全唐诗》,才从解读中得知他不仅是京兆长安灞桥人,而且全家就在白鹿原头西坡最高处居住。

《全唐诗》共收录王昌龄的诗作181首。其中描绘白鹿原风光景物,或者以地域特征为内容的约十余首;涉及古都长安兴庆宫、青龙寺、华清宫,以及长安周围地域如周至、扶风、蓝田、华阴等地的诗作约二十多首。这么多诗篇,对一个辗转走过大江南北、领略过大漠孤烟且成就卓著的边塞诗人来说,在其全部作品中所占的比重已经相当突出了。由此也足以看出他对家乡的深厚感情。诚然,关于他的籍贯也有山西一说,他在诗里也提到过一句“旧居太行北”,但遗憾的是,在他的所有诗歌里几乎看不到有描写山西生活图景的诗,这不禁让人对他是从山西移民到京城的判断心生疑窦。

他最为引人注目的家乡诗篇,题名《灞上闲居》。灞上,就是白鹿原。诗的前四句是:“鸿都有归客,偃卧滋阳村。轩冕无枉顾,清川照我门。”经过查询考证,白鹿原上没有过一个叫做滋阳村的地方,即使有也不叫这个名字。“滋”是指滋水河,也就是灞河;“阳”指的是河的北面,因此这个村庄只能在灞河以北。灞河以北确实有个芷阳村,就在今天的临潼华清池旁边。诗人写作时通过隐晦的艺术手法刻意把“芷阳”改作“滋阳”,寓意就是要告诉人们,去那里要涉过灞河。鸿都客指的是神仙中人,或者说是活得像神仙一样的人。“鸿都有归客,偃卧滋阳村。”这两句的大意就是:在灞上(白鹿原)悠闲居住的日子里,有一位活得像神仙一样的人远游归来了。他去了哪里?灞河以北的滋阳村。那里有什么?有临潼华清宫。此人在骊山游玩一圈,因距家六十里路远,晚上赶不回来,就在滋阳村借住了一宿。暗指诗人在灞上闲居的生活自在闲散,安逸舒适。

“轩冕无枉顾,清川照我门”两句是说,别看我居住在原坡高处,但凡有过往的友人车辆,都会来我家光顾。为什么?因为我家对面就是一条清川,川对面就是皇都长安,视野格外宽阔。白鹿原可以面对两条川道,即北面的灞河川道和西边的浐河川道。灞河川道由于原高坡陡,自古车辆无法攀登。所以往来车辆来只能走西边原坡东出长安的官道,按照就近顺道看望的常理,诗人的家应该在离大道不远的西边原坡,而西边原坡正对着浐河川道,清川对面就是街坊纵横如棋局的大唐皇都,紫阙落日的迷人气象,远超长安八景之一的骊山晚照,古往今来,这里都是文人墨客登高远眺的名胜之地。这几句颇有闲居自豪感的诗,不仅点明了诗人的家确实在白鹿原,而且门向西而开。原上人家的院落讲究端南端北,向西而开必然是因为背靠着崖坡,所以他家应在白鹿原西边原坡的坡塄上。

白鹿原西坡面积颇大,一条荆峪沟几乎把古原一劈两半。他家究竟是在南原还是北原或者说哪个村庄,这一点很重要。

王昌龄在另一首题为《别李浦之京》的诗里,对家居环境曾有这样的描述:“故园今在灞陵西,江畔逢君醉不迷。小弟邻庄尚渔猎,一封书寄数行啼。”这首诗更为具体地点明他家的位置,即在北原灞陵西边。灞陵泛指白鹿原上西汉三陵,包括汉文帝陵,母亲薄太后陵和妻子窦后陵。汉文帝的陵由于没有起封土堆,陵寝的地下位置两千年来一直是个谜。唐代的王昌龄自然也不清楚。清代巡抚毕沅曾以为是在白鹿原原坡下面的凤凰嘴,觉得那里的地形像座陵墓,并给此处立了石碑。其实那里并不是,白鹿原土著居民自古都知道,汉文帝下葬有顶妻背母的遗嘱。按照顶妻背母的构图推测,三座陵墓理应呈直角三角形,绝不会远下原坡。这个谜底今天终于揭晓,经过考古勘察,凤凰嘴地下的确没有陵墓。汉文帝的陵寝经盗墓贼之手让人知晓,也就是刚被发现的江阴村大墓,恰巧在顶妻背母的直角三角形交叉点上。如果王昌龄当时就知道这些,那他家在灞陵西,无疑就在江阴村。可惜他那时并不知道,故只能以西汉三陵中有封土堆的两座巨大陵墓作地标,说自己家在这两座陵墓的西边。

那么,他家会在灞陵陵区最东头窦后陵的西边吗?答案是否定的。窦后陵墓的南面是窦陵村,村里人都姓刘。东面和北面依次为龙湾村、杏林坡、刘家坡、沟泉村,这些村庄居住的人也都姓刘,当地人称转坡刘。也就是说从窦陵村绕窦陵大半圈,原坡上下的人全都姓刘,这无疑是刘姓皇族专门留人在此处看护老祖母窦太后陵墓的。“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应该也包括这些贵族在内。这些村落一直没有容留其他杂姓,两千年来一直如此。王昌龄及其家人后裔肯定不会在窦陵周围,因为这几个村庄里至今都没有过姓王的。

如果把“灞陵西”从窦陵再往西延伸,正西方向没有村庄,800米抵达汉文帝陵,也就是今天矗立在白鹿原原头最高处的江阴村大墓。这座墓以及正南两公里处的薄太后陵,西边都是头道原原坡,下原坡两三公里外才有了二道原那些村庄。

二道原这些村庄,从白鹿原北坡边沿一直到最南边荆峪沟口,依次为高家沟、江阴村、张桥村、潘村、赵家村、肖家村、庞家村、牛角尖村。这些村庄统统以姓氏冠为村名,也是一道独有的人文地理景象。令人惊奇的是这些村庄,除江阴村外,几乎都是单姓且没有姓王的。二道原的江阴村是个杂姓最多的村庄,以姓颜、晏、严、贾、高为主,却没有姓江的和姓阴的。村里人千百年来也为此颇感迷惑不解。直到近年来江村沟垃圾填埋场清理时,从坡根处挖掘出大量的陶器残品及陶窑,人们才弄清楚,这个村庄原来是因从江阴一带招募的陶工形成的,因此称作江阴村。这些陶工来此,是为了修建西汉三陵专门烧制陶器的。西汉三陵从汉文帝即位开始动工,到窦后下葬为止,整整修了50年。许多陶工年纪已老,难以返回故里,就在这里落脚了。这个村直到清末,才有零星王姓人家,从异地一个叫王家沟的地方逃难到此栖居,来历和传承有几代都很清楚,可确定与唐代的王昌龄并无瓜葛。

既然灞陵陵区以及西边,都没有姓王的村庄存在,那王昌龄的“灞陵西”应该作何解释呢?按说陵区周围别的村庄都能存在2000年之久,他居住的村庄绝无凭空消失的可能。是不是后代举家迁移了呢?这种概率也极小,且不说关中人骨子里都安土重迁,难离故土,即使像王昌龄这样有才的人物,在外做官也不带家属随行,后代迁移的可能性就更小了。

王昌龄无疑是有家族、家眷及亲属的。据《唐才子传》记载,他在59岁返回老家途中,被刺史闾丘晓因嫉妒所杀。《旧唐书·张镐传》记载,张镐在杀闾丘晓为他报仇的时候,闾丘晓曾说他家有亲人要养,祈求饶了自己。张镐说王昌龄家里也有亲人,谁替他养?由此可见,王昌龄战乱之际匆匆还乡,家里可能不止有他提及过的几个堂弟,很可能还有其他眷属及后人。

其实,在白鹿原灞陵陵区薄太后陵以东,有一个村庄很值得关注。这个以王氏大姓为主的村庄叫鲍旗寨,原名薄姬寨,传说是薄太后守陵人的居所。这个村庄原来的位置在薄太后陵墓的西北角,村民依崖而居,世代耕作的田地和祖先的坟茔至今仍在原址。清末白彦虎残杀汉人,孤悬陵区、地处偏僻的村民险遭屠村之祸,事后遂迁村到薄太后陵墓以东靠近狄寨镇的地方。这个村庄里的王姓有家族族谱,遗憾的是最远只能追溯至清初,再远的记录就没有了,口传历史也没有。田野调查中,据村里老人回忆,也有来自山西一说,但无法确定。唯一的线索是现在的族谱:“国建法文治,尚益自有光,安居思培作,道可振家邦。”与太原王氏家族族谱用字高度重合。可是它与王昌龄的家居有无关联,目前看并无直接证据。

如果说王昌龄就居住在这个村庄,那他诗歌中许多描写家乡的诗句就都变得非常容易理解。譬如《长歌行》:“北登汉家陵,南望长安道。”北登汉家陵,仔细推敲应是指从北面登上金字塔形的薄太后陵顶端;南望长安道,是指站在薄太后陵顶,朝南面200米处的长安大道眺望,那里是东出蓝关、武关的必经之地。秦时大将王翦率军60万伐楚,秦始皇灞上饯别壮行,就在此处;汉时飞将军李广被灞陵尉羞辱,无奈在灞陵亭露宿一夜,也发生在这个地方。薄太后陵墓北面一直是汉唐狩猎的原始森林与田地,一般来说,游人从北面登陵,显然不合常理,但要是他家就住在西北面,则自然要从北面登临墓顶。驻足薄太后陵高处,观望长安道上人来车往,轱辘交错,商人肩扛手提,刚爬完十里长坡,在灞陵亭驻脚歇息的热闹场面,正是该村村民千百年来休闲逸乐的一道风景。

再譬如“青山远近带皇州,霁景重阳上北楼。”“独饮灞上亭,寒山青门外。……古人驱驰者,宿此凡几代。”只有站在薄太后陵前回望长安,秦岭青黛、都城旖旎的景象才会历历在目。

最值得注意的是诗人笔下有关薄太后陵与白鹿原荆峪沟之间的铺陈。荆峪沟是白鹿原上一道天然形成的宽大地裂缝,沟底有淙淙小河绵延数十里,两岸茂林修竹、景色秀丽,无数个清澈见底的湖泊,宛如一串碧绿透明的翡翠项链般赏心悦目。盛唐诗人大都爱到此游玩,他的好友王维孟浩然就经常来,并都留有诗作。

王昌龄在多首诗歌中都写到荆峪沟。譬如《独游》:“林卧情每闲,独游景常晏。时从灞陵下,垂钓往南涧。手携双鲤鱼,目送千里雁。”诗中所说的南涧,就是荆峪沟。灞陵的南边,只有荆峪湖里有鱼能垂钓。把沟深水盛的荆峪沟称为南涧,也是诗人最为形象的艺术描述手法。从薄太后南陵到荆峪沟,距离最近处仅2000多步,下到沟底水潭边,约3000多步,适合经常前往。而且荆峪沟里的银白色鲤鱼,也是当地乡民最为垂涎的美味。

再譬如《灞池二首》:“腰镰欲何之,东园刈秋韭。世事不复论,悲歌和樵叟。”“开门望长川,薄暮见渔者。借问白头翁,垂纶几年也。”唐代长安周围的湖泊都被称作池,如昆明池、曲江池。灞河流域自东出辋川直到入渭口,能被称为池的只有荆峪沟里的这些堰塞湖。荆峪湖水系属于浐河支流,浐河又是灞河支流。所以诗人用“灞池”来指代荆峪沟,与王维把荆峪沟称为“荆溪”,有异曲同工之妙。何况白鹿原上的荆峪沟,既能渔、也能猎、又能樵,而且近水处宜种蔬菜。

觅踪盛唐诗人王昌龄的家居痕迹,意旨绝非仅为白鹿原求证往事。如今沧桑巨变,许多古化石般的村落遗址迅速消亡,如果不去抢救性地发掘这些历史遗存和文化符号,它将会很快遗落在历史长河里,这无论如何都是一种损失。

2022-04-01 □王心剑 1 1 文艺报 content64246.html 1 白鹿原王昌龄觅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