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是中日邦交正常化50周年,同时也是井上靖先生诞辰115周年。日本近代文学代表性作家井上靖,被誉为中国题材历史小说的开拓者。他在中国享有如此之高的评价,这与他的长篇小说《天平之甍》有着紧密的联系。1957年,这篇小说以连载的方式刊登在《中央公论》上,受到日本文学界的一片赞誉,同年便以单册出版刊行。翌年,凭此部小说一举拿下日本“艺术选奖文部大臣奖”。1962年,为推进中日友好文化交流,由郭沫若先生推荐,翻译家楼适夷执笔首次将《天平之甍》译成中文。借由小说,高僧鉴真不畏艰险远赴日本宣扬佛法这一友好交流史实走进大众视野,感动着两国人民,时至今日提到唐招提寺,日本民众依然不会忘记鉴真大师。因此可以说,井上靖的这部小说让日本人了解了鉴真东渡的故事,促进了中日友好,也让他的作品得到更多中国读者的青睐。
如果说当初是《天平之甍》让他走进中国,用作品为中日友好交流贡献了一分力量,那么今日我们重温此作,从作者的创作初衷和小说的内容出发,真正走进作品,读懂鉴真背后那些籍籍无名的留学僧,是对作者亦是对鉴真东渡这一壮举最发自内心的肯定。
小说发生的时间背景是日本天平4年,即732年。受圣武天皇敕命,有四名留学僧乘坐第九次遣唐船,踏上唐土求学佛法。加上十数年前随阿倍仲麻吕、吉备真备等名僧一同前来的学问僧业行、荣睿、普照、玄朗、戒融共五位僧人便是《天平之甍》中的主要人物。这五人来到唐土,本是在各自既定轨道上求学佛法,但随着荣睿提出将鉴真大师请去日本完善律法,普照便始终和他努力促成此事。十二年间数次乘船远赴日本,却终以失败告终。不仅如此,这些年里荣睿病死,鉴真失明,厄运似乎从未离开过他们。最后一次航海途中遇到暴风雨,业行和他手抄了大半生的经卷一同沉入海底。当年的留学僧玄朗也早已还俗和唐女结婚生子定居于唐。戒融则是四处云游,成为了一名托钵僧。最终只有普照,他跟随护送鉴真一行人成功回到日本,鉴真抵达奈良后便开唐招提寺,完善戒律,弘扬佛法。小说结尾,不知是戒融还是玄朗,将一只古老的“甍”从唐土寄到普照手里。唐招提寺主体落成后,普照每每仰望金堂屋脊,便可见大栋两端那只唐国风格的鸱尾之甍。
《天平之甍》是以鉴真东渡过程为大时代背景展开小说情节的。但无论学界还是读者,经常会讨论一个问题,小说主人公是谁?井上靖每每被问及时,都会如下回答道:
“主要人物除了鉴真,应该是荣睿、普照、玄朗、戒融、业行这五位日本僧侣。”
“普照是个没什么性格的人,整个渡日行程的过程中似乎也没起到什么决定性作用,但对作家而言却是最为重要的人物。如果要问谁是主人公,我定会回答是普照。”
高僧鉴真的地位已经在小说之外被广泛承认,他是无容置疑的历史主人公。井上靖之所以能构架起整部小说,也全因鉴真大和尚。所以,主人公这一词汇,不是将历史人物进行排名,而是就小说创作上而言的人物位置。《天平之甍》讲述的是,推动和参与鉴真东渡的日本僧人的一生,小说主要人物是留学僧这一群体,但若一定要择其一设定为主人公,那便是普照。所以,我们先来认识这位作者偏爱的留学僧——普照。
根据《唐大和上东征传》所述,普照是位真实存在的僧人。小说《天平之甍》沿用了历史人物普照的出身和主要经历,未做出更改。他的母亲是百济外嫁而来,出身氏族基本信息和史料《续日本纪》一致。732年,他坐着遣唐使的船踏上留学唐土之路,753年随遣唐副使吉备真备的船回到日本。在唐留学长达21年之久。小说开头部分,凡是提到“秀才”一词便会有人说起普照,口气中略带有对他“死读书”的轻蔑之意。面对他人的评价,他自己也不过是淡淡地回应“只是一天到晚没离开书桌,啃啃书本罢了”。井上靖给出场的主人公贴上了“静坐看书”的人物标签,一方面刻画了他好学不倦的形象,另一方面为后文他与另一位“埋头苦学”的业行成为至交埋下的一大伏笔。
普照的人物特点除了小说开篇提到的两大要素,真实可查和好读书以外,其他主要人物的行为举止都是以他为第一视角进行描述的。在普照眼里,其他僧侣具体是何形象暂且不论,作者借他的“眼”观摩了整个渡日过程,这与主人公冷静客观的处事风格和擅于通盘考虑的思维习惯是分不开的。比如阿倍仲麻吕派来使者请普照、荣睿、玄朗门下外省商议事情时,三位留学僧第一次会见有名的留学生出身现任唐朝官吏的文人,只有普照反应不同。仲麻吕对三人并不表示因为是同胞而又特别的态度,只简短地说明要点:这次玄宗皇帝还驾西都长安,如果有意移到长安,可设法让大家随驾,不知大家意见如何。荣睿和玄朗马上表示有意同行,并请求帮忙想办法随行。普照则请求暂缓一两日再回答,因为他觉得有请示老师意见的必要。随驾机会难得,但也并非一味迎合,普照尊崇老师的意向的同时也争取到了再次考虑是否同去长安一事。主人公沉稳尊师的形象由此奠定。
井上靖从另一件事的细节描写上着重刻画了普照尊师的人物特征。鉴真大师首次被邀请时,说起日本国长屋王子(公元684—729,天武天皇之孙)尊崇佛法,曾做千张袈裟施与众僧,袈裟上绣了“山川异域,风月同天。寄诸佛子,共结来缘”。鉴真认为日本是佛法兴隆的有缘之国,为了弘扬佛法不惜生命毅然决然前去日本,谈话须臾之间鉴真与十七名高足渡日之事确实成行。普照听着鉴真谆谆而言的话语,感觉自己置身难以言状的陶醉微醺感中。井上靖用“微醺”一词,惟妙惟肖地向读者传达了普照置身在飘忽悬浮的氛围中,全身心受到来自鉴真的感染力,有种忘乎所以般的满足和幸福感。上次面对随驾一事普照仅是觉得需要请示询问老师,这次的反应远超于此。甚至普照在听取鉴真授课之后,不由得感慨,自入唐土以来第一次有找到老师的归属感。于普照而言,鉴真不仅仅是受日本邀请的高僧,更是自己一生尊崇之师。普照“不拔尖不冒头”,这位有大局观的留学僧从“啃书本”的“好学生”一步步稳扎稳打,最终成为唯一陪伴鉴真六次成功渡日的日本留学僧。
《天平之甍》的故事不是到鉴真一行踏上日本土地为止。小说全文以普照为第一视角,回望整个赴唐及渡日前后的经过。二十年前普照和荣睿从日本难波港口出发,现在他一个人回来,再度踏上故土,迎接他们的是成功过后的新挑战。
井上靖作为一位日本作家,机缘之下被鉴真大和尚六次渡日的经历感动,同时也被那些史书上未着墨一笔的无名留学僧感动,所以他的笔触看似冷静,实则是最有温度的。那些被历史浪潮吞噬掉整个人生的僧侣鲜活地重现在读者眼前,他们背负着母国的期望来到异国,各自富有个性,又各自命运多舛。就像井上靖自述中说的那样,他是用现代人的角度回看那段波澜壮阔的历史,小说中留学僧的所思所想,自然也被赋予了现代人的感情,这是无可避免的事实,因为我们谁也不可能跨越时空真正懂得僧侣那时的心境。所以,当作者把历史书上的只字片语拼凑成一个个合情合理的人物形象时,五名留学僧首先是有人情味的“人”,不是难以亲近的历史人物。留学僧们的人生际遇,那些难与他人言说的情绪是不可能激起历史长河的一丝丝涟漪,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消散在时间里。相比于普照最终成功和鉴真一行人到达日本,更多的僧人败给暴风雨,亡于疾病,但比这些更让人心寒的是“无名”,是被遗忘。
史书工笔里虽不曾记载他们的名字,但井上靖以小说家的角度重塑留学僧的人生,将其鲜活地再现于读者眼前。相较于名僧,无名僧人才是多数。他们的所思所想在井上靖的《天平之甍》里得以诉说,穿越时空引起读者的每一声感慨每一次共鸣都是对历史阴影下小人物最大的感怀与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