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书香

写一部和我“无关”的小说

——《锦上》后记 □甫跃辉

当《人民日报》文艺部副主任刘琼老师问我,愿不愿意写一部有关彝族刺绣题材的长篇小说时,我仍然深陷在让我倍感煎熬的长篇小说《嚼铁屑》里。考虑了一阵,我决定去写这部和我的个人生活经验相去甚远的长篇小说。历史上的很多小说,离作者的个人经验其实都挺远的。我也想试一试,在小说里完全离开自己的影子,是怎样的写作体验。

结束上海书展的活动后,我动身前往楚雄。首先要感谢能给予我这一段漫长假期的赵丽宏老师。这一路上,我得到太多云南朋友的帮助,要感谢云南教育出版社的赵虎总编辑和云南教育音像电子出版社的李寒松老师,还要感谢给我们开了好多天车的陈师傅。到楚雄当地后,首先要感谢的是楚雄彝族自治州文产办周兵主任,整个在楚雄的行程都是他精心安排的,也是他陪着我去的。还要感谢当地的众多绣娘和文化官员,他们无一不对彝族刺绣满怀热情。

先去的武定县猫街镇仓房村,见到此行的第一位绣娘李从梅(白彝)。在她家里,见到新旧两种公鸡帽,都装饰了马缨花和“老者”,旧的是银质的,37块钱一片,新的大概是铁质的,一块钱一片;见到红彝乃苏支系从头到脚的全套服装纹样;见到现在新式的彝绣服装;见到外地发来要求绣制的“禾服”(婚礼所用的服装);还见到珍贵的火草线和火草布,这是用火草叶子背面的一层绒毛搓成的线和织成的布。

然后,前往武定狮子山下,要去见普玉珍老师,她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云南省彝绣领域唯一的一位。可惜没能见到她本人,见到的是她的女儿普淑敏。当地的雄冠彝绣协会有绣娘七百多人,月收入最低两千多、最高六千多,门店每月零售额一二十万。听淑敏介绍她母亲的几件绣品,比如双面绣、武定狮子山有名的牡丹花。一张青花绣龙凤聚会,全长六米三,宽一米八,绣了两年多,画面之精美大气,真是让人惊叹。之前有一幅比这短的十二生肖图,卖了16万元,不知这幅能卖多少?淑敏却说,这不能卖的,要放到博物馆里展览。在淑敏的店里,我仔细对比了手工绣品和机器绣品,手工的比机器的精致很多,价格自然也差异巨大,机器绣的一件三百多,手工的一件六千多。

接着到永仁县。从永仁县城去直苴村路上,同行的县委宣传部殷老师是直苴当地人,听他讲直苴当地习俗:赛装节、伙头、签伙、毕摩、姑娘房以及各种具有浓浓生殖崇拜意味的祭祀。殷老师的讲述异常生动,让我们叹服不已。不多时,到直苴村委会看了看绣品,和78岁的毕摩聊了聊,计划还要去看经常参加赛装节的百岁老奶奶,天晚去不了了,只能看看赛装场,一二十棵高大滇朴散落山坡,边上有人在放牛放羊。

次日,来到永仁永定老街,拜访李如秀和李济雁两位彝族绣娘。李如秀老师特意穿了一身彝族服装,让我看了彝族服装的各种“配件”,包括前襟、坎肩、袖口、围腰、帽花、裤脚花等等。武定绣的多是马缨花和牡丹花,而永仁绣的是山茶花。李济雁老师在一件马褂后背刚画上去的虎头,我端着看了许久。在此,头一回见到表现彝族太阳历的十兽图。

行程继续,前往大姚县。咪依噜和纳苏,两家公司虽都做的是彝绣产业,但风格很不一样。纳苏樊志勇是比我小三个月的汉族妹子,听她讲创办公司的经历和彝族老百姓的种种交往,有很多动人的细节。

当晚赶到楚雄州彝人古镇。听彝人公社金社长讲故事,从十点不到,讲到次日凌晨一点多。一个彝族姑娘怎样从大山里走向世界的经历,不用修饰,都很动人。那晚大家聊得高兴,都喝了不少酒。

天亮,酒醒,前往牟定县。牟定的彝绣又是不一样的产业,这儿多的是机绣,机绣的全套服装五百块钱左右,比手工制作的便宜了一大截。

再回彝人古镇。彝绣馆里,听张丽琼老师介绍各种彝族服饰,眼睛已经看花。饭后,到索玉公司见卢洁莹。卢姐的父辈于1960年代支边,从广东湛江来到楚雄山里的林场。林场两万多人,还有很多知青,边上的集市常有身着民族服装的当地山民,卖的是鸡蛋蔬菜等,只能以物易物。想想这里面得有多少故事?

最后,还看了楚雄州规划馆和十月太阳历展示馆,越发觉得彝族文化悠远精深,不是这么几天就能了解清楚的。

行程至此结束。我有点儿理不清头绪,该如何来讲述一个有关彝绣的故事。这个故事里有文化的传承、生活的挣扎,也有脱贫的故事。上海嘉定区多年对楚雄州进行帮扶,楚雄彝绣的大发展有上海的很大一份功劳,更有一个古老民族走入现代生活、进入世界视野的艰难历程。我让云南教育出版社的朋友将我送往一间无人知晓的小屋,开始这部长篇的写作。

这无疑是非常艰辛的过程,也是非常奇异的过程。在我十多年的写作过程中,实在前所未有。我要讲述的故事,看似和我“无关”,只有故事发生的那片土地和我有关(和我的故乡保山类似,楚雄也有着差不多的山河),但我意识到,有些故事看似跟写作者相距遥远,但真要写好了,任何作品和作者都是血脉相连的。

我要参考大量有关彝族的文献,要力图进入这一古老民族的肌理,去看他们在整个历史的图卷中描绘出怎样的传奇。《梅葛》《查姆》《阿鲁举热》等彝族长篇史诗,都是我一再征引的材料;有关彝绣的各种传说故事,也是我重要的写作源泉。另外,作为一个对刺绣和服装一窍不通的人,我还不得不查阅大量有关彝绣和彝族服饰的书籍。

只要不落雨,那一小片光,总是让我在紧张的写作后得到片刻抚慰。

我要感谢云南这间无人知晓的小屋,以及一直给我做饭的朋友。没有这一切,就没有一个月后小说完成后那无可比拟的幸福。这样的幸福,真是难以言说。不用等到以后,从现在开始,我就已经无比怀念在小屋里度过的这一个月,这一个月宛如一盏路灯,会长久明亮在我写作的道路上。

对我来说,对云南的书写,这是一个新的开端。今后我会把更多目光投向这片奇异的、和我血脉相连的土地。

2022-04-11 ——《锦上》后记 □甫跃辉 1 1 文艺报 content64350.html 1 写一部和我“无关”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