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新作品

冤家路窄

□董 华

与人没结过死仇。但是,对于一种食物,一种平平常常、本性柔和的食物,我记它的“仇”,记了好几十年,晚年仇怨才解开。

白薯。

不明就里的会问:你跟不通人事的白薯较什么劲啊?

这当然要先给你讲明身份,扒了皮让你看。就出身来讲,人家有“书香世家”“官宦世家”“豪门世家”,都特别体面。我的出身是什么呢?白薯世家!从我爷爷的爷爷往上数,就以种白薯吃白薯为传家之宝,我也以白薯起身度过了青少年时代。由小到大,我的血管流淌白薯催生的血液;我的性格恪守白薯做派里的耿直和温婉。

它养育了我,也蹂躏了我。爱它恨它若不至极点,是写不出这么一个狠嘟嘟的题目来的。

在村里,我是个有志气青年,对于宿命,向来采取抗争态度。自己订立的检验标准以白薯为界限,作彻底摆脱旧困争取到新生的区别。简易清楚的表达是“跳出白薯锅” “不吃白薯”。这对当时心存志向的农家子弟来讲,是最易产生动力的。纲领虽低,但它从现实出发,跨越宿命,能够显示心灵成果。

有件事让我心头作梗。本家一位家境比我们好的拐爷爷,领着我去岳母家提亲,就我家经济状况向岳母陈述:没有大福享,也没有大罪受。

当我面说这话,听着自然不舒服。

他说的很中肯,但不知晓我的志向。他的认识,还仅仅停留在我们的“白薯世家”上。

不说东街,整个坨里村,谁家有我家的白薯多呀?井窖里有白薯,敞窖里有白薯,空房子里有大囤的白薯干儿。这都是我爷爷、我父亲和我们小辈儿用勤苦换来的。

白薯本不作主粮,比不上小麦、玉米、谷子,在城镇它属于菜蔬一类的东西。国营粮站收购白薯,四斤白薯才抵一斤粮票,找给两毛钱。

乡下人口中,“大挡戗”是对它的尊称。

谁愿意总吃“大挡戗”呀,吃一天,就证明你过一天穷日子。

白薯是亩产能够达三千斤以上的高产作物,为了多产白薯,爷爷和父亲太辛苦了!一亩四分地的山坡自留地,因为种白薯最高产,根本容不得倒茬。招地时,招得深、暄实;施肥时,施得大,把最好的粪肥用到白薯埂上;除草时,除得勤,不容一棵高草争肥。栽白薯是一场大战,爷爷负责培埂、招坑儿、栽秧儿、埋埯儿,父亲负责挑水、浇水。哥哥和我也去支援。我俩挑不动水,就合着抬一桶水,抬水上坡。别人家只浇一遍水就得,我们家为了薯秧保活,浇两遍水,并且哪遍水都浇足。头遍水全渗了,才给浇第二遍水。我记得一桶水浇一次,浇足量了,只能浇二十几棵。一亩四分地的白薯,几千棵秧苗,需要担多少次水啊!

光是小嫩肩膀抬水,把我都抬怕了。

盼着秧苗成活,盼着缓秧,盼着薯藤爬蔓儿,盼得心急。可每年“五一”前后总会刮一场大风。大风把小苗都刮成了光杆儿。它蔫蔫的,我像大人一样揪心。

霜降节气,该收获白薯了。又是全家出阵。我刨不动,负责归拢堆儿。这时会听到父亲惊喜地叫喊:“过来看,瞧一瞧这个大挡戗!”一块二斤多重的白薯,拨拉到他脚面。

收白薯时,全家是欢腾着的,而往后的日子,天天吃白薯,顿顿吃白薯,却是我最憷的事情。

生产队分白薯,自家产白薯,白薯存量大,储存得好,我家白薯能从头一年的大秋吃到来年五月。算算吧,七个多月时间吃的都是白薯。

冬春两季,常规性的早晚白薯粥,中午蒸白薯,硬食稍有变换,吃一顿小米饭,捞出饭的米汤儿里又熬了一锅白薯块儿。我见着白薯,心口就发堵。

哪有什么好菜啊,入秋以后熬白菜、熬萝卜条,少油没酱的,连焌个葱花都没有,光是一把盐的清汤儿。冬仨月,我家九口人的菜,就靠咸菜条。顶多浇上一勺儿干辣椒油。那口大咸菜缸,现在还留着,昔日它一次能腌下三四百斤青萝卜和蔓菁。

白薯吃多了,烧心,口里常控出酸水儿。

而且它不禁饿,我们叫“不拿时候”。没多大时辰,肚子就空空如也。

但是,有它,就不至于饿死。

我是那么厌恶白薯,而与我同龄的非农户同学却看着白薯香。曾有一个非农户主动提出用一个馒头换我一块白薯。我当然愿意。当着我面他把白薯吃了,而我则揣起馒头带回了家。这事情,我至今还记着呢。

上世纪50年代出生的人,都经历过60年代初的饥饿。连续三年大旱,全国闹灾荒,全国人民都吃不饱肚子。北京城里居民下农村捡白薯须子、白薯秧子,挖白菜疙瘩。大多数农民靠借粮,提着条空口袋东借西借。

我们家的情形好一些,虽然白薯粥掺和倭瓜、蔓菁丁儿了,原先筛剩下的白薯干儿渣有新的用项,掺进稀稀的玉米糁粥了,却没断顿儿。

母亲也看出我吃白薯、喝白薯干儿渣稀粥的委屈,她在全家人面前,眼神表现出小心翼翼,似乎做不出好饭食是她的罪过。

我老早就知道为家庭生活出力了。

中学毕业后,家里缺煤,我去很远的矸石山捡煤。去的人多,捡不着煤块儿,少年只是用小铁筛子翻腾煤矸石下边的黑面儿,然后装入帆布口袋,背下山。—去一天,带的干粮是蒸白薯。高山上,大风呼呼地刮,冷风从裤腿底下向上边灌,冷透了身子。手早拘挛了,鼻子和脸生疼。当作午饭的白薯,冻得邦邦硬。抡起来完全可以当手榴弹。那也要吃。两颗兔子牙一般的大门牙,上口一啃,只会勒出两道白印儿,根本咬不下整口儿的来。

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身在高山做苦工,冷风吹着,想想比城市同龄人多得多的寒苦,悲愤啊!

从那时起,我就仇视出身,仇恨白薯。为了逃离农村,特想去当兵,因为那是有志向的农村青年脱离农村的唯一途径。可是由于改换命运的心情迫切,连续三年参加征兵体检,都是因为血压高被刷下来。

命运让我走不出农村,吃白薯的苦就得受着。那一段很长经历,我谓之“苦大仇深”。

有白薯吃没有饿死,却对白薯充满了仇恨,这一类型很像魏延脑后长的反骨,早晚证明他的叛离;也像说升米养恩石米养仇,那种人没出息。但于我,的确是那样叛逆。

我还得声明,虽然我与白薯为仇作对,但未与窝头结仇,从来不拒绝窝头。家常饭里玉米面净面窝头是上等食物。在过去年月普通农家也不是轻易就吃到的。

多年以前,我手上也有城镇居民的购粮本儿了。凭个人不懈努力,最低纲领实现了,曾吃种田饭、转寻卖文钱的我,更加强化了不吃白薯的想法。入超市上集市,一见白薯,心理上冷漠得厉害。

可是啊,命运真会捉弄人,老了老了反而想吃白薯了,重新回到本命食的轨道上来。家里没地儿种,去超市或集市上买。见了烤白薯的小贩,鼻子隔老远就一劲儿地吸溜。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句话谁发明的?真对!

捧起来一块烤白薯,如见故人,情形宛然“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 一般。

你根本想不到,今年春节我是怎么过的——吃啥都不是滋味,就想吃白薯。春节几天,白薯是我的主食。

去大街买白薯,遇见一个面孔似红皮白薯、卖白薯的外乡妇女,她看我像个吃主儿,跟我喋喋不休,从品种到口味推荐她的白薯。

我见她没完没了地兜售,心说这不是在“关公面前耍大刀”吗?回敬了一句:“我是种过白薯的!”她不言声了。

2022-04-13 □董 华 1 1 文艺报 content64381.html 1 冤家路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