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新作品

童年美食

□浇 洁

艳红的樟树叶开始在街道奔跑,新鲜的红薯香在晨光的热粥里弥漫。白露在稻谷香、秸秆香上流连,往返于草尖,缓缓垂落。栾花、紫薇、石蒜、青葙撑开清露,张开花瓣。等不及霜降和果实成熟,多年来缱绻于舌尖的童年味道便让我蠢蠢欲动了。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山里孩子最爱的是秋天!

收了大禾,田野里有的是稻秆,坡上田丘到处都是红薯。我们几个小伙伴早就瞄上了一块红薯地。谁负责拾柴,谁负责挖薯,谁负责烧烤,无须摊派,自然分工。火舌一遍遍舔着薯皮,把满腔热忱向内递送,薯肉酥软,浓香从火口溢出。我们垂涎已久,按捺不住,用木棍拨出焦状的薯,顾不上炙烫,掰开一片,连炭黑皮一起塞进雀张的嘴里,一口咽下。烫,烫,一直烫到喉管,“嗤嗤”作响。小孩子性急,常常因为等不及,吃半生不熟的红薯,这可比母亲在铁锅里正儿八经焖的香多了。

大禾进仓,二晚又低头金黄。丘陵、田园、水塘有的是好吃的。我们像秋鼠撒蹄四窜,不必踩父母脚后跟讨吃招嫌。当年,水质好,少有农药污染。桂花满村甜香,池塘里蔓生一种小菱角,也叫野菱,浮萍般挤满整个水面。果子小如青豆,嫩的绿老的黑,有四只尖角,采摘时,一不小心就被刺得生疼生疼。小小的肉嫩白,老些的携粉,吃起来略苦,但清香多水分。为了吃它,我曾下过没脖的水塘,将扯连着的菱叶,一起捞上岸。然后与伙伴围在塘沿,太阳暖烘着身上的湿衣服,边摘边吃,不亦乐乎。

待红薯进箩筐,大雁南归,瓦上白霜凝,大人们连日在竹簟上晒雪白的薯粉。枫叶霜风中闯荡,红透了天。几个伙伴约好似的,一个个从裤袋里掏出空雪花膏小铁盒,这雪花膏是姐姐们专用的,我们对那描花的铁盒觊觎已久。门前溪水里洗净,用衣角揩干,抓些薯粉放盒里,斟上井水,加点盐,旋紧盖子,摇晃溶解后,投入枫叶火堆上烤。一边往火中投红叶一边守候,二十来分钟,似已等了一年。捡小树枝做筷子夹出,冷却一会儿,小心拧开,如剥开一个刺尖尖的毛板栗。啊!一个小小的薯粉丸子,粘着雪花膏的香味,圆嘟嘟,晶莹诱人。讲究的跑回家蘸点酱油,馋得不行的就着滋漫的口水,当猪八戒吃蟠桃,一口吞下。热气裹在丸子内,烫得人不禁蹙起眉,双手不停地扇着伸出的红舌头,乐坏了篱笆边那丛旁观的野菊花。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近边山头野毛栗、南风子、碎米子、野山楂、野枸杞、山葡萄、拐枣、野柿子……皆被我们小孩子搜罗,常吃得手乌嘴乌,肚子发胀摸黑回家。尤其是过霜后,南风子甜到心里,可当饭吃;碎米子形似蓝莓,比蓝莓有余味。清闲下来的大人也加入我们的行列,拿小撮斗,或提细篾篮上山,手捋小如花椒、熟呈红紫的大把南风子,边捋边吃,放开撑破肚都无伤无碍。摘得多了,用陶坛装好密封,待雪天烤火时当零食。经过闷藏的南风子,香甜赛似苹果。大人们还会上山采野毛栗、拾甜椎栗,一小斗一小斗地拣,稍晒一晒,便藏柜上锁,留待过时节或做喜事时待客。

那时候食品缺乏,蔬菜青黄不接,总有那么一二十天吃饮羹下饭,嘴里寡淡少油。一年一次的县城庙会,孩子们扒货车大老远赶去,只为了能在圩市上吃一碗肉汤拌饭,搭一块薄肉片。地里刨食,吃饱为第一,花生属奢侈品。记忆中留有这样一个画面:中秋前后,邻居一妇人倚门吃炒花生。手“格崩”一下剥开,果壳潇洒落地。红皮白肉,远远地,炫技似地扔进张开的大嘴里,一粒,又一粒,我似听到咬在牙舌上的脆响,闻到咀在唇舌间的芳香,黑眼仁随着她丢花生仁的手上下转动。馋得不得了,真巴盼她手指缝间漏落一两个,但这样的好事,一次也没临幸过我。有一回,母亲见我们姐弟着实馋得不行,白水煮了一只刚下藤的大南瓜,好大一锅,津甜!我们盛了一碗又一碗,个个撑得走不动,撩起衣裳笑着比谁的肚子胀得更鼓。

小孩子家家嘴馋,啥都吃,“老鼠屎”“小甘蔗”……“老鼠屎”其实是一种叶似铜钱的草结的小圆黑根,味很淡,有点像荸荠。“小甘蔗”是茅草根,一小节一小节白白的,嚼起来味如甘蔗。那从小就被大人口口相传的“锁颈子”果,比南风子稍大,紫嘟嘟的,委实太诱人了!当然,我们也是晓事的,先由两人尝试,吩咐好另几个伙伴,真“锁颈子”了,立即通知老师或家长。呵,我俩吃了那黑紫的浆果,好甜蜜!于是,伙伴们一拥而上,笑嘻嘻地大胆吃起来,还是不敢多吃。当又有长辈好心劝阻这不能吃时,仰起脸笑着炫耀:我们都吃过,没事!长辈阿着嘴,惊讶地望着我们胆大妄为。“锁颈子”果有微毒。不过,蓖麻籽我们绝对不敢尝,小学《常识》课本上专门介绍过。老师提倡勤工俭学,虽然亲自教我们在学校周围大量播撒,但一再强调,这东西千万不能尝,一是有毒,二是蓖麻籽油是飞机上用的,要为国家做贡献,谁吃了就是搞破坏,人死了还变成坏蛋!

每个孩子,肚里都有一条馋虫。我们最不喜欢春冬两季,山上可吃的少。春天,到处绿油油的,长叶开花。我们吃酸梗草、金樱子嫩枝、茶泡、酸酸甜甜的清明籽,食映山红花,掐一截稻秆做吸管,满山吸花蜜。

夏天,我们盼山上杨梅熟,趁砍柴,睇好哪棵红杨梅先红,哪棵白杨梅更甜。马路烫脚的酷热天,大人们架长梯爬大树,顺藤摘薜荔果做凉粉。我们则望藤兴叹,四处找六月冻柴。这种柴矮小,有一种特有的青气,捋了它的叶,捣挤浓浓的叶汁,翻找出家中一块破蚊帐当纱布,包上灶下一大铲柴火灰,来到井沿。两人展开纱布,下设一木盆装叶汁,另一人用竹筒提上冰凉的井水,缓缓冲灰淋下,过滤出细木炭和小梗屑,自有人用竹片搅拌叶汁和灰碱水,均匀后,任其在盆里冻结。不一会,莹绿冰凉的“六月冻”便成了。我们用竹片划成豆腐状,也不管里面凝结没过滤干净的黑灰,从家中偷出白糖或蔗糖,狠狠地撒在冻豆腐上,便可开吃了,那个溜滑甜爽真是没得说!

我们烤过麻雀,吃过蝼蛄。闷热的夏夜,当蝼蛄在家里四处“嘎嘎”叫唤时,我们只需打开手电筒,它喜光,一抓一大碗。稍洗,点火,用大锅,放油,待油滚,猛地倒进去,只听蝼蛄在木锅盖下撞得“呯呯”响。不一会,香气飘溢,趁热钳出,掐头去肚,焦脆酥香,味如烤鲜虾,蘸点酱吃,美味无比。大人说,吃蝼蛄聚阳气力气足。我们还烤过蝉,吃过蝉巢。巢里有白蛹,清水蚕蛹汤虽然有滋补功效,但过于清淡,我不爱吃。

我钟爱的是烤肉辣椒。我会挑那种现摘的肉厚的灯笼辣椒,去掉里面的籽,灌入油、盐、豆豇,置入炭火笼中,用细火热灰去煨,待香气冲笼而出,那个香、辣、酥……连粘在上面的灰都舌卷而下,也不怕脏,反正大人说过,吃灰眼睛光!

实在没什么吃的,我们就扛起镢头上山挖土茯苓、马加勒。土茯苓,俗称硬饭子;马加勒,学名菝葜。它们生长在贫瘠的黏土里。据老人介绍,它们的根会钻地,边挖边钻,挖时要舍身,不能停。一人牢牢地拉住它的细蔓,另一人顺蔓使劲挖下几尺深,艰难地掏出它们的块根,像烤红薯一样,用稻秆和枯枝烧烤,馨香,似板栗,稍带点苦。硬饭子的味道还比马加勒好些。

有一种美食,任何水果都无法媲美。村子房前屋后,山脚田塝到处蔓爬着一种藤——葛藤。“葛藤开花,蚊虫长牙;葛藤结籽,蚊虫去死!”打几回霜,下几场冻雨,冬天就来了,青藤慢慢变老发黑,粗藤上黄色的硬毛褪去。勤快的大人挖葛根,锤碎过滤,晒葛根粉。我们则遍寻长瘤的老藤,发现后砍下,用一把小刀把膨起的藤劈开个口子,弄开,里面躺着一条条米黄色的虫子,胖胖的,弓着身,这就是葛藤虫。炸葛藤虫吃,犹如过节。我们把蠕动的虫子搁在一块铁板上,架在火炉上炸,或图省事,撂铁铲火钳上,伸进灶膛里烤。待米黄色的虫子在火光中变得金黄麻亮,只只冒油,捏一条送进嘴里,细嚼,喷香酥甜。

吃过葛藤虫,结冰凌下雪,我们窝在家,最盼望的便是过年吃箍箍糖了。从发麦芽,蒸糯米,煎糖水,磨豆粉,木勾上牵糖拉白,做斗罐馅,抽糖线剪断做圈……小孩子家家围着甜香的箍箍糖,巴望着过每一天。

现如今,超市里果品琳琅满目。村村寨寨,树上的红枣、橙黄的橘柚、通红的柿子、褐亮的板栗……随风招展,硕果累累。小孩子们眼不抬嘴不馋。有许多让鸟啄虫吃,或任由自然熟枯,落地腐烂,真真是可惜了。

遥想当年,我们为吃绞尽脑汁,幻想变成兔子、鸟雀,天上飞,林里钻。那找食吃的疯狂模样,仿若梦中,在唇沿边,不时莞尔映现。

2022-04-13 □浇 洁 1 1 文艺报 content64383.html 1 童年美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