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春天植树的季节,我把父亲留给我的那把大铁锨擦亮,准备去参加志愿植树护绿活动。
我家乡黄河口一带,属于黄河泥沙淤积的退海之地。过去,这里是一望无际的荒野。20世纪50年代末,数千名团员青年,在这里摆开了轰轰烈烈的植树造林战场。当时,我父亲作为一名共青团员,加入了这支植树造林队伍。1960年3月9日,时任团中央第一书记胡耀邦来到造林现场,并题诗鼓励大家:“黄河万里送沃土,渤海健儿奋双手,劈开荆棘建新舍,定教荒岛变绿洲。”我父亲和他的战友们,用青春热血,在茫茫荒岛上浇灌出一片青绿。
但是,在之后多年里,人们生活极度困难,再顾不得植树造林,那支年轻队伍就渐渐解散了。随之,黄河口一带成为人们开荒种地、砍拾烧柴、放牧牛羊的地方。同时,这里摆开了石油开发的战场,一群群石油井架陆续在四野矗立起来。那些年,这里的茫茫荒原上,运出了无数的食粮、柴草、牛羊和石油。然而,这里的生态植被遭到严重破坏,树林和草地大面积减少,许多地块渐渐荒漠化。每到冬春季节,大风一起,飞沙漫空,天昏地暗。我父亲冒着风沙,出去打捞吃食和烧柴,每次回来,他两眼的泪水都在满脸的泥土上冲出道道沟壑。
1982年初,地处黄河口的垦利县,认识到了植树造林的紧迫性,决定在黄河口北岸筹建孤岛林场,实施人工造林,防风固沙,保护生态环境。当年,我父亲加入了孤岛林场植树造林队伍。父亲身强力壮,干活认真踏实,为了提高挖树坑的效率,他专门到铁匠铺锻打了一把重量级铁锨,锨头大,锨板厚,他因此得了一个“大铁锨”的外号。父亲挥舞着他的大铁锨,跟随造林队伍艰苦奋战,采取截干造林、刺槐造林、育苗、保护原生植被等方式,使孤岛林场造林绿化面积快速扩大,黄河口北岸出现了一片波涛汹涌的青绿。
1984年,东营市成立,中心城区就建在黄河口南岸的盐碱滩上。当时,人们对东营市缺少青绿的情景,编成顺口溜予以调侃:“出门便是盐碱窝,大风吹跑碱蓬棵,黄沙盖满油漆路,电线杆子比树多。”退海之地新淤土层薄,地下盐碱很容易上返,在原土上植树较难成活,更难长大。要植树种草,必须换土、设盐碱隔离层、引黄河水浇灌,投资巨大。一座位于黄河口、且土地辽阔平坦的城市,缺少青绿,生态不美,这令东营人脸上无光。随着改革开放和经济社会的发展,造林绿化被提上重要议事日程,全市上下迅速动员起来。时任市长李殿魁提出一个设想,用塑料大棚育树育草,改良土壤,滚动推进,逐步把东营变成森林覆盖中的城市。他是想用这一思路,启发人们开动脑筋,群策群力,搞好绿化。
可能性格使然,我父亲不爱干别的活,只喜欢种树植绿,东营市大搞绿化,正好有了他的用武之地。他挥舞着那把大铁锨,如鱼得水,随着造林绿化队伍,转战东西南北,参与过黄河口地区的林场、公园、湿地、城区、乡村种树植绿,还参与过路域、水系、农田林网等绿化工程建设。岁月像一块粗粝而坚韧的磨刀石,不断把他的大铁锨磨短磨薄,他多次到铁匠铺将它重新锻打,加长加厚。提起这段历史,他总是颇为自豪:“将家乡变成绿洲,是我年轻时就有的梦想。现在,东营市已经变成绿色之城、湿地之城、生态之城,一想到这里面有我‘大铁锨’的汗水,心里就高兴啊!”
父亲年龄大了,不能再跟着造林绿化队伍南征北战了,就当了一名植树护绿志愿者,他想把自己的余热化作家乡的青绿。他把自己的院子也侍弄得郁郁葱葱。在80岁那年冬天,他生了一场大病,病愈出院已是春天。春阳之下,他又想去参加植树护绿志愿活动,可拿出那把大铁锨一试,两腿发软,双臂无力,再也挥不动它了,他只好无奈地把它交给我。不能再带着大铁锨植树护绿了,他心里非常失落。那年夏天,为了使他开心,我开车带他到黄河口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观光。正是景区风景迷人的季节,沙洲树木葱葱郁郁,浅滩芦苇翻着绿浪,水中鱼虾时时腾跃,碧空珍禽群集翱翔……他久久地望着眼前的一切,竟然激动得流泪了。也许,海一样浩瀚的青绿,优美和谐的生态,使他看到了一生追求的梦想吧。
在84岁那年的一天上午,我父亲坐在屋外,望着他亲手栽植的满院子的青绿,安详地去世了。生前他嘱咐我,他死后不要埋坟,也不要立墓碑,只在埋骨灰的地方种两棵树。按着他的嘱咐,我在他的安葬处栽了一棵刺槐、一棵白蜡,这是他生前栽种得最多的两种树。两株树长得很快,第二年就长成了伞状的树冠,远远看去像连体的翡翠。那也许是父亲天国的灵魂,变成了人间的青绿。
2021年,国家确立了黄河流域生态保护和高质量发展的战略。为落实这一战略,黄河口两岸正在启动实施生态画廊建设工程。就在这一年,我也退休了,我继承父亲的遗志,也当了一名植树护绿志愿者,立志为落实国家战略贡献余热。
黄河口的春季,虽然有“倒春寒”不断来袭,但春风总是一天天地渐渐变暖。我扛着擦亮的父亲留给我的那把大铁锨,精神抖擞地走出家门,随着植树护绿志愿者队伍,去挖坑栽树,去翻土种草,去为林中的树木培土,去为河畔的花草护坡……
父亲的大铁锨,在我手中,也一定能栽植出一片青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