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行走晋江的最后一天,我遇见了梧林。这同样是一个熙暖冬日,梧林这个古村,静静伫立在晋江12公里开外,等待我和我的朋友们去造访。
被官方命名为梧林传统村落的梧林古村,始建于明洪武年间,至今,它已有将近700年的历史。如今的梧林村中,密布着样貌既有一致性又各具特色的古厝洋楼。与许多中国旧时村落的房子不同,梧林村落里的建筑群,更多借鉴了欧式建筑的风格,由其风格本身,即可洞见近代梧林人远渡重洋去异域谋生的辛酸抑或光荣的生命史。这些建筑称得上精美且牢固,它们中年纪最轻的,也将近一百岁了,但现在依然具有很强的入住性,可见梧林人的踏实、务实与目光长远。
据说这些漂亮的建筑共有99幢。99,让人想到九九归一,进而让人想到落叶归根,这寓意恰与梧林人的一种精神调性不谋而合,看来这个数字跟梧林人是一种天作之合。
我们到达梧林村落前,在一处地方停留。在这儿,我们观看了一场掌中木偶戏,这是在此地流传日久的一种表演形式,令看客将心神摇曳到古远的闽南,果然“别有一番滋味”在里头。观看即将结束,身边的晋江朋友同我耳语,在马上要去的古村里,可以看到巨大的榕树与楼房、院子长在一起的情形。他说的自然是那个梧林传统村落。这介绍本身,已令我怦然心动。朋友又解释为什么榕树会与院舍长成一体:主人建完房子,去了南洋打拼,长年不归,燕子衔来榕树的种子,丢弃在院中。等主人回来,榕树已长大。在长年冷清、沉默的院舍里,榕树自由生长,根须深入院舍的地基之内也无人得知,终究与院舍下面的地基紧紧抱拥……我在朋友的轻言细语中倏然间思绪纷至沓来。我看见我变得活跃的脑细胞在为我描摹近代梧林人下南洋的曲折生活,那里面有创业的艰难,有爱与愁、思念与离别、他乡与故土,这些令我们欲说还休、吐露不尽的人间概念。我坐在那儿,心却已先至梧林了。
几分钟后,我随同行进入一座大厝,一棵枝繁叶茂的古榕倚院而生的画面扑面而来,果然名不虚传。移步来到旁边另一座大厝,又被同样的画面惊艳。略有不同的是,眼前的古榕根系极其发达,如同千足的潜龙,拖着茁壮的身体在院中攀爬,那些“龙足”,铺满院子,用力抓住地面,深扎入泥土,结合近代晋江人勇闯天涯的盛大生命轨迹,此情此景,无法不叫人的各种神思与畅想,联翩而至。
梧林99座精美大厝构成的建筑群,每一片砖瓦里,似乎都蕴藏着一个个令人感慨的故事:一个出生于梧林农户人家的少年,16岁那年买了一张入境证去往菲律宾岷里拉,开始了他在异域的拼搏,后来他成为了菲律宾的玻璃大王;特殊时期,将金条藏在椰子油桶内一并寄入国内,确保积蓄回到梧林家人手中;一个梧林华侨,停止修建自己家的大厝,将钱款捐献给国家抗日;两个并非亲兄弟的同族人,将大厝修在一起,竣工后分楼时,须让对方挑喜欢的左边或右边;一个留守在梧林的华桥的妻子,凭着自己的智识和勇敢买枪修碉楼,带领乡民对抗匪患;一个个在他乡事业有成后,热衷于公益的梧林籍爱国华桥……不胜枚举的这些故事里,有世俗中国中人们衣锦还乡的执念,有礼义中国中人们的忠孝与敬让,有儿女情长,亦有家国情怀、民族大义,同时也展现出了中国海洋文明的深刻烙印。
在梧林村落的醒目位置,有一座侨批馆。侨批,特指海内外华侨通过民间机构向国内汇寄钱款和信件的一种特殊邮寄方式,是一种信、汇合一的特殊邮传载体。我站在侨批馆里,瞻仰、细读着墙上张贴的几封当年华侨的旧信,忘了时间。同行的人都已远去,我还在馆中流连。离开的时间到了,我快步奔走在一个小巷里,试图多去看一个院子,但怕逗留太久找不到同伴,只好离去了。有人说,梧林是“看一眼便记了一生”的地方。这个说法正在被我应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