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郑在欢时他在鲁院进修,寂寞得像一条蛇。于是乎,年轻朋友们相约不醉不归,人歌人哭结业前。那个房间比中包小、比小包大,几个人挤在U形卡座中,小托夫掏出一瓶类似“闷倒驴”的酒,很快就把天然自我释放。这让我想起鲁迅所谓“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又想起“竹林七贤”之刘伶,纵酒佯狂可以做到一丝不挂。小托夫与李壮则各做了二分之一的刘伶,而后“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郑在欢随即也进入了状态,他的歌是用半边身子吼出来的,后来觉得他的小说也有尖叫呐喊的成分,像蒙克那幅著名的画。烟雾缭绕,群魔乱舞,灯球闪耀,这就是我对郑在欢的最初印象。
《驻马店伤心故事集》中的少年依然是少年,只不过从村里来到了城市,生活在城市的边缘。这些年轻形象的行为和丰富心理活动让《今夜通宵杀敌》有股土洋气质,就像是携带泥煤口味的威士忌,似乎推开李青家的木门,隔壁是都柏林。小说中的情感色彩确实与《都柏林人》十分相似,比如《撞墙游戏》不止一次令我想起乔伊斯的《阿拉比》。肯定有读者觉得我在夸大其词:你是说郑在欢堪称驻马店乔伊斯吗?我觉得这并不算夸张。男孩阿拉比会在游戏中“穿过房屋后面黑暗泥泞的小巷”“跑到黑暗滴水的花园后门”“跑到臭烘烘的马厩跟前”,当他看到“姑父从拐角出来,便躲进阴影里”,而李青遇到的是舅舅阿龙,他带着外甥去小卖店冒险“闯空门”。结局是失败的,阿龙被倒塌的货架压住无法脱身,但是失败降临在阿龙身上,反映出的并不是痛苦和沮丧,而是无所谓的态度,他选择跟外甥一起玩玻璃球游戏,最终虽然没有交代报警后的情况,但我们能够猜到逮捕者同时也将是拯救者。又比如小说集同名作《今夜通宵杀敌》与《两个风流哥儿》在情节上也有异曲同工之妙,钱帅犹如乔伊斯笔下的警察局巡管之子考利,而“我”则是跟班莱内汉,充满欲望的三角恋故事与“90后”网瘾少年的故事合二为一,折射出时代的独特激情与伤痕。
与第一辑“昔时少年”的经验写作不同,“U型故事”更强调虚构性。除了《还记得那个故事吗?》中沿用了李青这个角色外,其他作品中的人物与先前诸篇断绝了关系,而这一篇也是一个“故事嵌套”,是一个关于某人曾经讲述故事方式的元故事。故事本身非常简单:一个男孩吃了很多包子,父亲一巴掌把儿子的脑袋拍了下来。而元故事的内容是光明让李青把这个故事重新讲给他听,并且希望李青能够解释为什么父亲把儿子的脑袋拍了下来。故事看似荒诞,其实意在言外。《驻马店女孩》中,女人把作家“我”骗到洗发店,打算让男友割掉“我”的肾卖钱,而她自己其实并不能从这种生意中感到快乐和满足。作者在《我只是个鬼,什么都干不了》中干脆连人物的名字也省去了,只剩下数字代号:鬼魂“四十二”、两个醉汉“三十六”和“二百”、放债人“十一”,以及“四十二”的前女友“七十八”。小说中,可怜的鬼魂和无能的醉汉互相报答,类似这样的故事看起来什么也没有说明,却意外地抓住了读者的兴趣。正如从U形的一头到另一头看似是回到了起点,其实走进了另一个平面,而两头之间的那个湾形区域,正是读者们在乎的东西,然而我们又无法准确地命名,这是作者既狡猾又真诚之处,他无法解答又渴望解答的谜题,就交给读者去日日夜夜地疑惑。
有一点比较明显,小说中的所有人物尽管生活得很苦,却不能算是在生与死的边缘上挣扎,这就让一种焦躁不安的情感在郑在欢的同代人中游荡,他们甚至不像《平凡的世界》中的孙少平和孙少安,他们被当做是经济发展时代的受惠者。因为小说中那几个从农村来的孩子,凭自己就得到了进入城市的通行证,不像《人生》中的高加林,因为失去了民办教师的工作就绝望得要死要活;也不像《沧浪之水》中的池大为,把变得圆滑世故的原因归罪于机关生活。但是年轻一代找不到自己的对手,他们的痛苦显得没有必要,似乎只是无聊的产物。给他们带来痛苦的事物,也是人生转机的源泉,比如对郑在欢来说,做皮鞋的经验并不算轻松,却也不是流着汗也流着血。然而这一类经验因为算不上艰难,也就无从分享,正如朱文在本书序言中所说的,只有极个别被选中的人才有权利讲述这些故事,而直到有一天作者“意识到自己是被选择的,他有责任说出他们的故事”,这些经验才得以来到我们的面前。尽管我们曾无数次在电视里、在网络上看过同样的事情反复发生,但是当郑在欢用戏谑的文字写李青面对公杨的鬼魂的神秘威胁时勇敢地撒尿,“在茂密的苇丛中,有一万只厉鬼蠢蠢欲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成为他们中的一员。那样,就永远不会感到害怕了。”这是通过与世界同化的方式来抵抗世界的心理,或许也是这几年来诸多青年创作被指为“同质化”写作的根源,他们虽然一开始选择了用模仿来抵抗的道路,但是接着就是真正的颠覆。
回到初见的场景中,那天唱的是“往前一步是黄昏,退后一步是人生”,或许这种情绪锁住了所有我们这一代的少年岁月。我们需要永远保持伤心的姿势,眉头紧锁,想起一个等不到的人。等到的幸福度过一生,等不到的成为一名青年作家,用他的伤心故事博读者一笑,也不啻为一个美满的结局。当时几个青年作家挤坐在一起的U形沙发,与《今夜通宵杀敌》第二辑的“U型故事”一样,都是咧嘴的表情——多么有趣呵,人在剧烈疼痛和放声大笑时,肌肉竟然释放着同样的信号。我猜想,这正是《今夜通宵杀敌》写在谜面上的谜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