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展”正逐渐成为都市年轻人的日常生活方式之一。在各大社交平台和社区网站上经常可以看到“看展打卡”“逛展指南”“逛展穿搭”等信息,甚至形成了“流量密码”和消费产业。从龙美术馆的Dior展,到安迪·沃霍尔、草间弥生,再到潮玩展、动漫展和故宫敦煌特展等由偶像符号、文化符号塑造的沉浸体验空间,在年轻人群体中“出圈”了。放置在特定场域的展品,穿越历史、翻越地域,通过它们的跋涉与安置,“看不见的墙”得以在热爱多元文化、勇于追求未知、需要慰藉心情的年轻拥趸者面前显形。
然而,被人簇拥着的艺术空间很快从神坛跌落人间。不是因为艺术本身,而正是这些年轻人,被简单地以阶级或文化区隔的名义赋予刻板印象的标签。在一个个展厅,观者可以用专业的态度去审视,也可以心不在焉地漫步其中:有人沉思,有人小声嘀咕,有人举着相机定格颅内的震撼,或是让自己置身其中也成为一个景观……这是艺术在特定场域让渡给观者的特权,选择、解读、表达的特权。
对于艺术,年轻人往往讨厌标准答案。爱看展,可以是迷恋直击心灵的艺术冲击,也可以是只停留在视觉的感官愉悦。如果愿意在展品前拍照,至少说明这件展品的外在美被捕捉到了。看展,早已成为多数年轻人挣脱标准答案桎梏的精神狂欢。比起被灌输艺术是什么、看展的正确姿势是什么,年轻人更在乎永不停止思考、探索艺术是什么的过程。
“游荡在展厅,所有评价与猜想都是被允许的”,而恰是这些人们面对艺术冲击最自然的、最本能的表现,被定义为“不懂艺术”。甚至有人说,把安迪·沃霍尔当成网红展,是艺术展的悲哀。这种说法无疑是抛弃了个体与个体、个体与公共的良性连接,将艺术重新束之高阁,成为摆在货架上的奢侈品,成为一种“精英文化”,甚至“精英阶级”身份的象征。
本雅明在谈及艺术的大众参与时说,“这种参与首先以名声不好的形态出现。”“看展热”亦是如此。“看展自拍是对艺术最大的嘲讽”,“再怎么拍装高大上发圈也充实不了内心的底蕴”……种种话语以俯视者的姿态捆绑着大众的审美和行动。照自己的光,何必吹灭别人的灯。传统审美等级秩序正在渐渐瓦解,年轻人对艺术的认知图式不再分美与丑、高雅与低俗,只是在诸美之间、美与自身之间排次序。
艺术是生命的一部分,审美便是生之本能,通过看展,年轻人给自己的审美找到了落脚处。“你为什么一定要弄懂艺术,为什么你不试着去听懂鸟儿的歌唱?”毕加索曾表达,人在被打动的时候,审美就发生了,艺术自然而然地就进入了。一味去追求隐藏在背后的所谓意义,过分揣测艺术家的内心,更容易忽视作品对自身最直观的触动。
看展时,年轻人常借助眼睛或某些器材对艺术作品进行拍照复制和简单互动的行为,被一些人认为是“复制技术会摧毁艺术品的光韵”。然而,本雅明也说过,“艺术品的可机械复制性,把艺术品从它对礼仪的寄生中解放了出来。”尽管艺术的“光韵”衰退,但转向群众、形成新的艺术形式,还是使艺术得到了解放并得到了新的受众。
可复制的艺术能够包容更多非参与者,“消遣的大众,超然于艺术,而沉浸在自我中”,本雅明预言了此时此刻,观摩艺术的权利经过重新分配,年轻人爆发了对艺术展览强烈的感性审美需求。他也未曾想到,从对艺术的“顶礼膜拜”时期,到年轻人在看展时被要求“提高审美”,作为一个阶级划分标的物的传统审美概念仍在被反复固化。
如今,恰是日常生活的审美化和艺术的下沉,年轻人才得以对身体进行审美探索,把自己打造成一种值得被观赏的景观,或存在于朋友圈,也可作为艺术的再生产成果存在于当下的展览空间。作为看展的人,何不认真品一品眼前正在进行的机械复制时代艺术再生产的流程。
随着科技发展的日新月异,人们用生命去感知、体验世界的能力,逐渐被用智力去理解、控制世界的能力压制。人难以感受到人之为人的存在,甚至变成了数字网络中的符码。年轻人看展,就是本能地通过感觉上的刺激,激发审美感受力,从而提升对自我生命的感受力,“日常生活审美化是人类彻底解放的标志”。
艺术已然成为大众生活图景中的一部分,是年轻人生活的仪式。“艺术有潜力表明,日常生活可以被重新创造,平凡的通常是非凡的,非凡的可以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或干预,并以奇妙的方式中断日常生活。”如果愿意在展品前拍照,至少说明这件展品的外在美被捕捉到了。只要展品或场景被看到,它本身就在教你颜色、形态、光影和空间。看似没有任何外在的所谓知识摄取,但某种渗透、冲击、融合却已在个体心灵中悄然孕育和发生。
鲍里斯·格罗伊斯曾经说,当代艺术在今天成为了一种大众文化实践。在后现代语境中,高雅文化与大众文化的界限模糊化,由情绪消费、求知探索、社交需求推动下的年轻人认为艺术应该成为理解生活、表达生活的逻辑,和可供选择的生活方式,而非某个身份的文化符号。因爱好而被吸引,感知力被激活,从而改变对待身边的环境、事物的方式或心态,是他们看展最质朴的动因。这些年轻人,在喧哗的时代之音中,经由从对艺术的“顶礼膜拜”逐渐转向朝向自我、朝向内在的沉静省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