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文学评论

“为历史保持一段肉身”

□张光芒

面对当下的社会生活、城乡流动和精神状态的复杂性,许多作家都有一种无力把握也无法判断的无奈感。然而,这并不影响作家是否有勇气直面现实,并不能成为作家热衷于远去的历史叙事的合法前提,更不是作家退缩的理由。因为中外古今的文学杰作往往产生于巨大的困惑与悖论,文学写作便是对复杂性最好的回应,答案就隐含于写作完成并获得美学生命后的未来。

对此,笔者十分认同和欣赏李新勇在长篇小说《黑瓦寨的孩子》“后记”中所说:“面对当下纷繁复杂的乡村,我跟许多人一样已经无法作出判断。这并不影响我的思考和写作,写出当下的实况,为历史保持一段肉身,把答案交给未来。”当然,真正精彩的不是作家说了什么,而在于小说通过别具匠心的成长叙事,为未来的历史链条上的一段肉身留下了一座鲜活丰满、意蕴繁复的美学大厦。

这段历史“肉身”最核心的审美主体是从13岁到14岁、正处于变声期的少年王嘉峪,围绕着他的成长,与乡村与城市的急遽变动、历史与现实的剧烈碰撞、社会文化心理巨大转型等息息相关的众多审美主体,交汇成一幅流动的现代性景观。小说甚至充满了肉身成长的痛感与惶惑,比如山林中的男女对于王嘉峪的刺激,比如在校长蛮横的毁害与敲诈之下他失心疯般的发作,都让小说故事散发出浓浓的人间气息。

“肉身”更是鲜活的,所有血管里充盈的是流动的鲜血,《黑瓦寨的孩子》也正是通过一系列流动性建构起肉身叙事。这至少体现于互为因果亦环环相扣的三个层面,即叙事视角的流动性、社会生活的流动性以及精神成长的流动性。

与当下众多从乡进城或者由城返乡等叙事模式不同,王嘉峪既不属于乡也不属于城,更重要的是他根本就没有故乡。王嘉峪的父母王前程和唐锦绣是一对走南闯北的油漆工,他们的孩子王嘉峪随其流动,在外地生在外地长,暂住哪儿就在哪儿上学。对别人来说,故乡是快乐的童年与美好的记忆,但对王嘉峪来说,没有“故乡”,只有“他乡”。正如小说所述,他觉得人世间的事情真是一言难尽,明明自己一点也不熟悉黑瓦寨,却偏偏叫故乡;明明自己就生活在这里,喝着这里的水,呼吸着这里的空气,在这里的蓝天下生活,却是他乡。无论他到哪儿,他都有一个“外地小孩”的标签。13岁的时候,母亲得了尿毒症,无奈之下,父亲托人把王嘉峪从闷热潮湿的长江之尾带到西部高原的外公家。在黑瓦寨不足两年时间,经历一系列变动后,完成变声的王嘉峪再度离开这里,随一江春水东流去。

我们会发现,小说叙述结构也倾向于强化流动性视角,在父母的工地上,在返乡的旅途中,在外公家,在野地,在学校,等等。所有空间都无主无次,是平等的,它们或随着主人公的眼睛而进入小说叙述的视野,或根据与主人公成长关系的紧密程度而适当展开,但都服从于时间的流逝,聚集于主人公成长的流动性进程之中。

这也正是英国思想家齐格蒙特·鲍曼在《流动的现代性》中特别强调的,要真正深刻透视正在发生的当代文化剧变,必须从“固态的现代性”视野转变为“流动的现代性”视角。小说中这种流动的视角并非出自叙述者的奇思异想,而是缘于作家敏锐地捕捉到当下生活迅疾嬗变与流动的本质,因之极力在流动性中聚集成长和把握生活。

一切都在变。外公终于原谅了抛妻弃子的大儿子,舅妈终于放下怨气接受大舅舅的选择,小舅舅从牛贩子蜕变为南北游走的老板。但这一切又都不是突变,都是在流动中缓慢地也是合理地发生着,预示出宗法制乡土社会解体的大背景之下生活逻辑的必然转型。作为某种对照,留守少年刘至德成为小偷,则透露出流动的现代性所带来的泥沙俱下的复杂性。

从童声到变声完成,从“船长梦”到“校长梦”,再到自己对自己说着“我愿一生寻找,我愿终生守望”的一个新的少年,小说细腻而感人地建构起了一段完整的精神成长史。作家借人物形象唐诵李说过这样一句掷地有声的话:“你是一个边地少年,具有典型意义,就像长江水一滴,却能折射阳光,照耀大地——不要以为战争、天灾才是大事,孩子的成长同样是大事。”如此大事,不可等闲视之,对于作家写作来说,它拥有整个世界的分量。

2022-04-29 □张光芒 1 1 文艺报 content64620.html 1 “为历史保持一段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