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版:文学评论

创造者及其所创造的

□鲁 敏

一直都是这样,是时间在凝望我,浇灌我,带领我。来自少年经验的“东坝”系列;对“另一种可能”的追索中,写小六《奔月》。经历过大厂区繁衰,有了《六人晚餐》。这个意义上说,50岁时写到《金色河流》,也是岁岁年年之下的物产与馈赠,时间的舞步带我走到了这一片开阔地带,丝丝缕缕的光影中都是日华与月辉的投射。

日常交往中最密切的,都是跟我差不多的文化从业者,大家所孜孜追求和创造的,都是“从前慢”或“非物质”的无形之物,常有纸寿千年、不灭不朽的自我期许,而持志如心痛、守望艺术高地、承载精神接力的表达与申张,也一直都是我们最赋深情最有寄托的境界。不过有时也感到,“上层建筑”的情怀视角,偏向精神维度的审美价值观,似乎是一只单筒望远镜……社会生活如此广泛,在精神与非物质的申张之外,还有着我们不太侧重、较少呈现的“物质”业态及其创造者们。从话本传奇、剧场表演到新闻剪报、席上谈资,以及我们的现当代文学,这里面,总有着重文抑商的顽固传统,有金钱万恶的先天性批判倾向,以及洁癖般的舆论定位与道德推理,无商不奸为富不仁,冷酷无情的市场规则,金钱对人性的异化与绑架,导致世风的沦丧等等。与此同时,艺术与商业也有着长期的共栖关系与供养资助关系,而处于同一发展场域中的艺术家们也都在共同感受着一日千里的物质进步与结结实实的财富积累,享用着商业文明所带来的速度、效率、技术、娱乐等叫人矛盾的“好处”。

多年前认识江南宜兴一个做通信配件的小老板,他对待我们这样的写字人挺客气,客气里,也有着自我保护的疏离感,也许以为我们瞧不上他,或者也会想,反正是彼此不通,文人跟商人,从来都是两条道上的。但毕竟相识已久,有天碰巧多聊了几句。他讲到他儿子在海外读书,方向是博物馆还是考古,总之对他这一摊子毫无兴趣,同辈亲友家的子侄们,也各有选择,即便有生意头脑,也更愿意去赚取风口的快钱热钱,对他的商业模式与路径完全缺乏认同。这位老板年事已高,脸上都长老人斑了,他疲倦又愤然地叹息着,回忆着他半辈子走南闯北、苦心经营的发家与创业史,哪能想到,而今居然无人珍惜也无人接手了。他一边说一边小心留意我们几个的表情,随即竭力掩饰着,把话头压下去。他知道,他这样的痛苦,说出来是不太容易被理解的,甚至连伤感也显得不合时宜,在外人看来,不就是家产和生意嘛,我们总会把这一切只是视作为通往生活的物化“途径”(a way to life),但对他而言,生活道路本身(a way for life),就是生命与全部价值所在。

宜兴小老板当时那个表情,这么些年过去了,却越来越清晰,总让我一直有种不断加强的抱愧与压力感,我能感知到,他快要离场了,他们这一代人正成为时间里的背影,创造者们离去了,但留下了巨大的物质与财富,万流归一,汇入大江大海,泽被着子子孙孙,无穷匮也。作为一个间接的,其实也是直接的受惠者,作为此时此在、目力可达的同代人,我觉得应当写点什么,申张些什么,为所有这样的创造者及其所创造的。

对于主人公的这一生,我决定主要截取他最后两年,因为穆有衡所吸引我的,不是他如何创造、从何而来,更要紧的是,他和他的创造将去往何处。此一阶段,为着准备硕士论文开题,重温了海登·怀特关于“主观化”“修辞想象”“被选择”等方面的诸多观念,这些理论是为讨论历史写作的,运用到小说里去,似可创造出拟真材料与伪装文本的某种独特魅力。于是想着,是不是可以给文本添加一个执笔者视角,用小说里的非虚构写作计划来解构主人公在岁月洪流中的传记式素材。这个执笔人的视角与立场,显然会随着时间推移、随着人物关系亲疏远近、随着文化消费情景变化而不断发生自我转向与覆盖,从小说开头,一直到最后一行,这个叙事套嵌都可以如影随形一直在场。这不只是对“材料”与“文本”的某种戏仿与再现,是多角度的互补与投射,更是想呈现个人生命史的蜿蜒之道,以及时代对人更多可能性的重塑与延展。

在确定谢老师的执笔人站位之后,对穆有衡及其儿女们,我舍弃了常见的全知全能叙事,而把小话筒分别安放在他们的领口,随着机位移动,采取限制性第三人称视角。在此基础上,鉴于有总多疑的性格与生理状况,主要以口述录音或内心独白来呈现,而骄傲凌厉的孤儿河山,唯有镜中影像才是她的出口,她的对镜第二人称诉说,构成了另一个声部……我希望这样可以更加细腻地贴近他们,像贴近河水的纹路——你、我、他、宜兴小老板、穆有衡、河山、王桑、木良,都是一样的创造者,物质的、非物质的,或是涓涓细流不绝,或是滔滔奔流上天,一代又一代迢递相连,那是所有创造者的生命之河,也是人间此在的流传法则。

2022-05-16 □鲁 敏 1 1 文艺报 content64806.html 1 创造者及其所创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