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文学图书编辑,我们在工作中经常遇到一个问题:很多作家写得非常好,有诸多奖项和专业评论为证,但市场并不好,甚至惨淡。这个现象因为特别普遍,已经是一个需要认真面对的课题,相信在若干年内,无论是具体的编辑,还是面对图书出版的作者,乃至整个文学出版行业,这个困扰都会一直存在。
相对极端的观点有两个。第一是,读者不行。对读者的批评确实可以罗列很多,尤其是参考一些大型图书销售平台的畅销书榜。我们可以说,读者普遍热爱简单易读的、取消难度的不动脑筋就可以看进去的、可以提升生存技能提高收入的、提升高级感的、炫酷的、装腔作势的、被推荐人带着节奏思考判断的、让自己与众不同的、貌似可以以较低的智力代价获得较多知识内容的……反之,还可以说,读者不喜欢晦涩的、高度专业化的、深入思考的、毫无娱乐性的、毫无代入感的、致力于终极问题的、缺乏流行元素的、带有实验色彩和先锋特征的、高度现实感的、诗意的、大部头的、致力于解决重大问题的、学术性强的、阐幽发微的、缺乏戏剧性的、过于个人化的作品。批评的话可以无限罗列下去,反正我们谈论的是广泛而抽象的读者,不涉及任何个体,一切问题都可以视为读者问题,似乎这样编辑和作者就不存在多大的问题了。
这一判断因为过于容易所以非常危险,任何人都可以自得于自身的选择,他有权不看视野之外的事物。我从不认为一位只看类型小说的读者比阅读彼得·汉德克、波拉尼奥的人差。如果很多人通过图书阅读满足自身“低级别”欲求,如消闲娱乐,而非高层次的精神活动,也无可厚非。同时,读者本身更是一个难以确定的概念,是动态变化的,它的边缘模糊不清,个体在不同的阶段可以成为不同的读者,不能用一个没有被固定的证据来证明一件事的对错。
事实上,我对一些具体读者充满尊重,很多人精心构建自己的阅读版图,在购书和阅读时越来越倾向于“理性化写作”的作品,即高度理性化、逻辑化、系统化方式写作的作品。与此同时,经历过若干年尤其是青年时代阅读的洗礼后,文学承担的寻求情感寄托、追求戏剧化故事、追求代入感等重要的功能,都被他们用影视、有声阅读和游戏等替代。图书在一些成熟读者心目中变得越来越纯粹,很多图书因为不入其法眼而不被视为图书。当然,这一类读者虽然强大,但数量并不多。
第二个极端的观点是,市场不好就是写得不好。这个观点会刺激到太多的作者,实际上,很多出版机构都默默采用这一标准在工作。这一观点的逻辑是:任何一本书所面对的竞争对手,都是整个文学史,发达的出版业已经把人类文学史的杰作全都放在读者眼前,稍微有见地的读者都不难构建自己的文学阅读版图,所以,如果不具备超越性的实力或者强烈特征的作品,不足以在“图书市场上的文学史”中立足,不会有好的市场。没有好的市场表现,也就成了写得不好、不足以入史的证明。
作为一个文学出版从业者,同时作为一个出过书、出书难的作者,我虽然不服不忿,但还是相对认可这一观点。因为这个观点真实而残酷,不留余地。这里面涉及三个重要的概念。
一是对比。谈市场,就是把每个作者一步到位放置在整个文学史里考察,而非一个特定范畴。例如,出版社选择一位年轻作家的作品出版,一定会选取同年龄段中最有实力,或特色鲜明,或者有较大支撑的作者(如流量),但这本书不可能因为比同龄人写得好一点、有一些艺术上的特色而获得广泛认可,读者并不知道出版社选择这位作者的理由,而是会不自觉地将它和那些最经典的作家作品进行比较,即商品与商品之间的比较,然后决定是否入手。新人如此,老作者也是一样,只要不确立鲜明的标签和巨大的名望,对比总是难免。
二是习作。市场需要成熟的商品,但几乎所有作家都会经历一个漫长的练习过程,一般而言,由短到长,由个人写作的“内”转向他者和世界的“外”。这个练习过程和诸多行当的练习并无本质区别,如竞技体育、戏剧。我们可以花三小时看一场姚明的篮球赛,但不大可能花同样的时间看姚明的训练,更不可能花三小时看15岁的姚明训练,只有极少数专业人士才必须做这些事。文学的习作因为充满了时代感和人文属性,有作者自然流露的天分和特殊感受等,会出现精彩的作品,但整体而言,习作就是习作,“悔其少作”是证据,几乎所有作家都需要相当的时间向心目中的艺术高地进发、向钟爱的过往作家看齐。矛盾就在于,无论是图书市场,即读者,还是文学史,一般只认作者的成熟作品、代表作、成名作等等。更为矛盾的是,文学难以用数据、统计等加以规范,什么是成熟什么是不成熟、谁已经足够成熟而谁又无论写下多少文字也达不到契诃夫一个短篇的水准,这些难以固化。纷乱的标准会导致图书仓促问世,而市场反应会让人失望。这样的书多了,就是一种普遍的失望。
三是汇编。汇编存在多年,自从有典籍开始就有了汇编。直到今天,依然是一种主流的文学图书出版形式,如某位作家在上一本书之后至今,写了10篇中短篇,总量够了就编到一起,卖给读者。这样的一部作品,它的“卖点”无非几点,第一点是作者本身的知名度和读者认可度,确实有少数作家无论写什么都可以;第二点是内容,那些时代感强烈和高度戏剧化的内容容易被突出宣传;第三点是情绪,最典型的情绪基本就是那些广告语:“小人物如何在大时代立足”“个体如何面对世界这一庞然大物”。遗憾的是,后两点在当下几乎被长篇作品、影视作品甚至音乐垄断。问题就出在汇编这一形式上,小说集里一篇关于母校,一篇关于老人,一篇关于童年,一篇关于隐秘的日常生活……这种内容上的狼奔豕突本身就是一种自我消解,“练习”的痕迹也特别清晰,读者很难为这类没有经典化的作品买单,很难全然接受作者主导的情绪,不论是读者水平太高还是太低。那么,汇编作品似乎只能寄托于作者的名望和创作的高度了,或者寄希望于它精准地把握住并表达出一个时代的情绪。但这一切太难,所以能够被较长时间阅读的汇编类文学图书极为罕见,除了少数诗集历久弥新外,大部分作品集都是来去匆匆。
当然,极端观点只能作为观点本身而存在,上述两个极端观点之间,有大量的图书会赢得读者认可,一言概括就是,认真的书。内容扎实,准备充分,行文专注,整体思考充分,编辑含量高,甚至还有诸多的附赠,这样的文学图书往往是出版的工业化和写作者个性化之间的桥梁,是文学的专业学科属性和文学作品的大众特征的交汇之处。而残忍地分析文学的难点,也是为应对问题。对比不可避免却也并非坏事,习作是基本规律,唯有超越而过;选编或其他形式,则是提出了变化的要求。如果只是按部就班,问题只会成为特征,加上某些不可言说的原因,会很难看到具有大家气象的新作者横空出世,而只能看到较多水平不俗但又不过如此的作者纷纷登场,成为一种近乎自然现象的代际更替。
以上所有论述,都指向一个巨大的变化,即文学从文化生产的重要内容甚至核心内容,降格为诸多艺术形式和商品内容之一。以时间的分配看,文学图书阅读或许是最少的,电影电视剧综艺现场演出等分流了大量时间,何况还有手机,还有短视频。文学内部也随着专业化确立、技术充分发展、作者的来源多重等而无限扩大化和动态化,一千个读者心目中有一千个文学版图,差距之大,超乎想象。于是,文学从呼啸而过的时代飓风,变成了岩石缝隙里的种子,在无数个角落顽强生长,但长成什么实在不得而知。
文学出版是文学天然的一部分,它应当在促进的时候促进,在压制的时候压制。它应当和文学有着类似的属性,而非另外一种事物。文学出版更不能成为无视文学的事物。
(作者系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