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多夫·K·布朗认为,旅行文学指的是那些记录一个人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地方旅行的文本,那些具有持久性品质的作品。如此,旅行则意味着他者眼光与陌生现实的遭遇,旅行者则越出本土的囿限看见更大的世界。他们漫游世界,并书写为后代带去真理或价值的文本。刘子超就是这样一位杰出的旅行作家,《午夜降临前抵达》《失落的卫星:深入中亚大陆的旅程》等,也荣膺多项荣誉,成为旅行文学的代表作品。
朝着太阳落下的方向
刘子超2007年从北大中文系毕业后,追随偶像海明威的脚步成为一名记者。在《南方人物周刊》工作时,他受命前往印度为新创刊的旅行杂志《穿越》写一篇封面故事,就此走上旅行写作的“不归路”。2012年,刘子超辞职去欧洲交流,独自在中欧十几个城市里游荡,这成了他第一本旅行作品《午夜降临前抵达》的前半部分。
当时作者还很年轻,他在都市闲逛中收集丰富的中欧碎片,以发掘陌生的美感。他有一些兴奋,却因此常常被表象迷惑,缺少更为细致深入的体察。加之旅程过于匆忙,甚至有些流水账的嫌疑。正如作者所言,这是非常私人化的写作。而事后为了避免个性化造成的空泛,作者又不得不引经据典来营造连接。这恰恰意味着他并没有真正进入当地。尽管最后刘子超也写就了一个蛮漂亮的故事,但还带着一丝杂乱与青涩。真正的旅行文学必须留下更具持久性的东西。
从2015年的《午夜降临前抵达》到2020年的《失落的卫星》,刘子超实现了自身的一次飞跃。打开《失落的卫星》,你立马可以嗅到异域的陌生气息,神秘的幽暗与遥远的历史交杂呈现出缤纷的惊喜。中亚紧邻中国,却又如此陌生,现代中国一直没有充分“看见”中亚,中文世界里的中亚旅行文学几乎是空白。旅行文学繁荣时期,以马可·波罗和斯文·赫定等为代表的西方人在东方世界写下大量行记,但东方人看向“西边”的记录却相对稀缺。刘子超渴望超越,于是自诩为当代游牧民族的他出发了。回国时他问口岸的士兵,走这条路旅行的中国人多吗?士兵说:“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
时空交错处的独特经验
旅行者是在不同空间上行走的人,刘子超的特点在于不走寻常路。他一方面前往通常的“景点”以建构全面的中亚图景,另一方面前往他人无法看到的角落以缔造独特。在山地和废墟间游荡,在黑夜感受纸醉金迷的都市节奏,在边缘感受中亚社会的脉动。他沿着中亚离奇的分割线前行,绕过危险的飞地,在荒芜的原苏联核爆试验场抛锚。他在中亚穷尽徒步、吉普、骑马等各种方式,从城市村镇走向草原咸海。他没有盛大车队的护航,只身一人走向未知世界。刘子超努力让读者看到更丰满的中亚,以文字呈现地理形态的骤变与人文环境的巨大反差。中亚既有现代城市背景下丰富的文化,更有无尽的荒凉与沉默。
刘子超还在时间旅行。出发前刘子超阅读了大量书籍,由此中亚纷繁复杂的古代世界构成他理解现实的基础。他俨然是一个中亚史专家,无论走到何处都展现出让读者惊讶的博学,将厚重的历史表述得清晰流畅,让中亚不再神秘混乱。他像怀古诗人一样,随时进入另一个消逝的遥远世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流放、神秘的泰姆格里岩刻、先行者玄奘触摸过的佛塔……随处都能让刘子超有所感悟。历史维度充分强化了文本的厚度与深度,让人持敬畏之心观看中亚的现实。
与此同时,刘子超在现实中与各式人物相逢,尽力“拼凑”出中亚的记忆拼图。会当地语言的他在波折中参与“普通人”的生活,倾听他们的迷茫与困守。留着小胡子的阿拜梦想得“诺贝尔奖”,只写西方人爱看的吉尔吉斯故事。给自己取名叫“幸运”的小伙管刘子超叫哥,渴望去中国留学、出人头地。众多离异的中亚少妇,在三亚读书的伊斯兰女孩与美国大学肄业、无处安身的餐馆女老板……依靠这些或大或小的人物故事,读者可以真切靠近中亚的心灵与命运。记者的职业训练让他的故事与众不同,刘子超的作品更多地选择让对方说话,作者只是倾听、不去评判,如此获得像海明威一样的冰山特质,在表象之下尚有许多未明之物。
概而言之,作为出色的旅行作家,刘子超进入久远的历史以更好理解现实,与当地人的交流让他真正走进了中亚、收获诸多珍贵的在地经验,把丰满立体的中亚形象呈现在读者眼前。
一颗失落的卫星
《失落的卫星》更重要的意义在于,作者对中亚做出了独特判断。刘子超笔下遍布各种边缘人,他不试图建构完整,而是以参差呈现中亚的多元。生活在中亚的朝鲜人、被挟持至此的德国战俘与日本战俘、布哈拉的犹太人……他们无法确认自己的“身份”。这样的人遍布中亚,历史的怪诞附身于此。刘子超理解了弥漫中亚的普遍孤独——它始终是一颗没有独立位置的卫星,被权力分割成不规则的拼图。此种命运如此残酷,这也让我们理解了原本陌生的中亚。
在漫长的文学谱系中,旅行文学似乎一直是西方人的专利。刘子超在继承旅行文学的探索精神后,以共情的聆听克服了“自大”与“审判”的观看视角。这是刘子超的难能可贵之处,“尽量避免无知的傲慢和廉价的感动,以旁观者的宽容和鉴赏者的谦逊,观看眼前的世界”。刘子超没有陷入自我中心的陷阱,而是保持着开放的心态。所以他能够看到中亚的撕裂、全球化的科技裹挟与传统的日渐消却。他看到了一个长久失落的中亚,一个他人无法看到的中亚。
某种意义上,刘子超使我们理解了中亚,他也精确表达了中亚。在语言上,刘子超保持着一贯的干净。尽管欠缺些许激情,但也拥有克制的魅力。旅行作家常常从旅行现场印证书本,让文字变得无味,刘子超却通过现场的真实感悟与故事克服了这一问题。面对如此庞大的写作对象,也容易因浮光掠影的走马观花陷入琐碎与无序,但刘子超通过相对长时段的关注找到了合理的人物,在大事件和小人物间建立秩序,从而保证了故事的连贯。
5年来,刘子超的进步让人惊喜。不少人将他评价为“中国的何伟”,这在一种程度上意味着中国旅行作家已具备探索世界并创作成熟作品的综合能力。而读者也因他书写的远处风景与边缘人而更新认识世界的坐标,一个崭新的时空正在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