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动笔写《渔具列传》的时候,我理想中的文本即是开放式的,传奇、野史、方程式、考据、采访、引语、地方志、名人生平、考察手记、家族秘史、个体经历,甚至是一些“美的碎片”,都可纳入到文本中。以渔具入小说,自然是意气相亲,它们比人更值得信赖。在船上找到的网片,蟹笼,铁钩,不事雕琢,可谓简到极致,呈现出朴野的骨相之美。由这些渔具充当故事的主人公,而人物退到幕后,反而成为工具的附庸,也是相宜的。
从渔具进入海岛世界,便有了几分人类学的趣味,而具体到名物的勾陈,无疑要大费周章。一件渔具在历史中的流转,还有渔获物的命名与指认,自《临海水土异物志》开始的海洋动物研究,名词的诞生与演变,都需要大量的案头工作。在名词上附着的地方经验,是绵密而黏稠的,渔具的操作经验,海洋动物的习性观察和食用方法,又需要大量身体力行的田野功课。比如渔民说的“火落鱼”,乍听像是俗名,实际却是古音,即是郝懿行《记海错》中提到的“魱鮥”,用今天的分类方法,是鲱科的鲥鱼。然而名词容易习得,而要想打开它,看到内在肌理,则需要方法和耐心,古代文献和实证走访的比照之下,方知海角一隅的博物学自有其渊源。
博物经验作为一种写作资源,固然丰饶可喜,但如果囫囵吞下,它自身的硬度往往会伤害文本。我收集到几百条渔民谚语,谈及鱼类的便有上百条,最后一条也没用到文本当中。然而这并非无用功,只因谚语是特殊的语言风格,放到自己的文字里面会显得跳脱,难以驾驭。比如:“香椿芽咕嘟嘴,加吉鱼摆筛尾”,说的是物候的关联,岸上的植物香椿发芽了,加吉鱼(鲷鱼)的鱼群就要来了。直接使用这类谚语,难免堕入窠臼。提取谚语里的情节,重新构造故事,才算勉强将谚语消化。譬如写到主人公看到院子里的香椿发芽,不由得喜动颜色,他种下一棵香椿,是为了让儿子将来也学他去捕加吉鱼,算是为子孙立一个生物钟。谚语转化为情节,便是逼真的生活场景模拟。至于消化到何种地步,又吸收到何种地步,也只能是因人而异。在搜集谚语的过程中,又加深了对海滨生态的理解,动植物的互相感应,恒常不变的自然规律,在海滨千百年循环,人物命运只是附着在物候当中的一瞬,想到这些,便可进入更为深邃的自然和历史的语境,这或许是谚语的一种打开方式,而不是直接引用它,要克服这种懒惰。
在和渔民的交流中,还可以发现,他们所掌握的鱼类知识,终归是和动物学家掌握的不同,前者尽是细节的呈现,难以概述;后者是科学,可以描述为概念。一个写作者不具备渔夫的经验,只有拿来的鱼类学家的经验,写出的东西就像是在文本中硬生生嵌入了一段百度百科,文本上呈现出的断裂状态,正是认知的断裂。在同一概念的笼罩之下,每个人的认知程度不同,对概念的使用也是大不相同。记得在一位船长的账簿上,登记了售卖货物的价格和数量,带鱼用长横来表示,鲅鱼用短横来表示,鳐鱼用圈表示。名词对他们而言只是记号,他们多数不识字,也不知相应的学名该如何书写,概念在这里消失了,但他们感知到的鱼虾是充满了细节的,乃至有一整套习性、口味和花色、市场价值的综合体,随便问起一种鱼,他们都可以讲得生动有趣,曾看到一个渔民用手臂模拟带鱼游动的姿态,这种生动有趣不是硬做出来的。除了自身观察和介入,他身上可能累积叠加了几代人的捕鱼经验,这或许早已远高于他自身的认知能力,他是集体记忆的承载者。鱼类的名词在这里显得单薄无力,在书面上简化为符号,看似简单,其背后包含的信息量却大到惊人。
每种鱼都对应着一种渔具,随着鱼类的日渐减少,有些渔具也弃掷不用。回想渔具的古典时代,一切都要从无到有,渔船要自己打造,像盖房一样。船上的四棱铁钉都是自己锻造的,渔网要自己织,麻绳要自己搓,还有竹梭也要自己雕刻,鱼篓也是用槐树枝编织的。我父亲那代渔民,总是兴致勃勃地制作工具,如今这些全被工业产品替代,尼龙丝线,机器织网,技术在进步,而人却变得拙笨。写作者要像渔民,退回到手作时代。像渔民那样做到样样精通,熟知各种海洋动物习性,又能据此制作工具,铁、木、竹、麻的工艺壁垒轻松跨越。他们是日常生活中的鲁滨逊,被命运安置在岛上,直接与自然界短兵相接,毫无畏惧,这真是令人向往的境地。
同样作为手艺人,一个真正的写作者不会拘泥于文体,也不会只有一副笔墨。古代作家大多是通才,比如明代的张岱,所使用文体之丰富,恐怕少有人注意到。张岱的《西湖梦寻》《陶庵梦忆》是散文,《快园道古》《古今义烈传》是志人小说,《三不朽像赞》是图谱,《石匮书》是断代史,《夜航船》是类书,《陶庵对偶故事》是童蒙读物,《四书遇》是解读经典。文本如此多样,而皆有自我面貌,作者堪称百科全书式的人物,而绝非吟风弄月之辈。精神背景、知识储备与笔墨辞章的齐头并进、竞相追逐,这也正是写作者所应追求的。
界限往往是自我设限,狭隘的身份界定,往往导致自矜。如果一个渔民自认为只是个“捕鱼的”,渔船是木匠的事,渔网是织工的事,卖鱼是商贩的事,那他或许会饿死的。农耕时代留下的封闭和因循,眼界难以打开。而如今的教育中缺少通识教育,人很难进行自我学习,继而建立起属于自己的知识体系。有许多作家甚至不认识繁体字,看不了文献,认为“那些东西是专家学者的事情,与我无关”。
曾在海边看到过晒鱼的木架装置,鲜鱼悬挂在上面晾晒成干鱼,当时就想,有的作家会怎样写这些干鱼?或者歌颂一下劳动者的智慧,或者联想一下干鱼制成的美味佳肴,仅此而已。这种“文盲式的写作”,认知层面等于零。动手解剖这样的文本,就会发现,抽离修辞术和公共情感之后,所剩无几,这是典型的匮乏症状,而且难以疗治。所以,我一向看重写作者的其他角色,或者说,由其他角色而进入写作的写作者。这样的写作者可能是土地测量员、长途旅行者、地图绘制者、文献整理者,在各自的领域里,致力于矢量的工作,一旦他们进入写作,或可直指草叶、泥石之本,全然不见游戏文字的轻浮态度。
面对客体世界,唯有放下傲慢,从零开始认知世界。外部世界日新月异,而拒绝认知,便是守脑如玉的愚顽。当博物作为方法,或者是作为观念,作品便会出现复杂的样貌,作为读者,可以按自己的方式进入这样的文本。一部书的复杂之处在于,它可以与历史传统有关,同时也与当下生活有关,可看作是一部编年史,一部有关风俗的民族志,而同时也是可供消遣的故事。这种复杂,是对读者智商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