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版:影视

求真,才能达善至美

□李硕儒

近日读书,常被前贤往事拉入他们身边,仰望他们的丰仪,氤氲他们的气韵,聆听他们的话语,或心生敬畏,或喷然而笑,或思之憬然……

梁启超、周善培,这对同是多次往访日本、同样热衷于日本维新改良的老友情谊非同一般。1927年某日,周善培专程赴天津看望梁启超。老友相见,要说的话真是太多了,或许是感于园内的春花烂漫,他们避开了一向热衷的政治、实业和改良,话题竟直奔文学。

周善培呷了口梁启超特意熬沸的工夫茶说:“中国长久睡梦的人心被你一支笔惊醒了,这不待我来恭维你。但是,做文章有两个境界:第一个是能动人,读你的文章,没有不感动的,第一步你已经做到了;第二个是能留人,司马迁死了快两千年,至今《史记》里有许多文章还是使人不厌回读。你这几十年中,做了若干篇文章,你试想想,不说百回读不容易,就是使人读两回三回的能有几篇文章?”

这简直有点像老师教导学生了!梁启超何许人?文章圣手,一代宗师;周善培何许人?他虽在警政教育、实业革新中卓有成就,也著有《说文》《周易杂卦正补》《大众易说》等著述,但在文章林中几乎鲜见其名。

梁启超却频频颔首:“切当,切当,那么你说说,文章要怎样才能留人呢?”

周善培侃侃而谈:“必要言外有无穷之意,读者必要反复读了又读,才能得到它的无穷之意……开门不见山不能动人,一开门就把所有的山全看完了,里面没有若干丘壑,人自然一看之后就掉头而去,谁还入山去搜求丘壑呢?”

梁启超深情地看着这位老友,之后,以茶代酒,举杯说:“受教了,受教。”

艺无止境,无论艺术创作还是文章结撰都很难达到尽善尽美,所以才有文艺批评这个学术门类。故此,朋友同道间的批评切磋、读者观众的意见反馈乃是对创作者的珍贵贡献,梁启超正是懂得并珍惜这一切,才诚恳谦逊地说“受教了,受教……”反观今天学界,不,不止学界,几乎是五行八作都是“大师”之称满天飞,而且一称大师,即光芒四射、威风八面,不用说批评切磋,甚至连“礼数”不到也容不得,他们自以为“牛”气,比之大家大器梁启超,只能露出自己的无知无识和一切的小。

文艺批评有友善相商者,有抡起大棒棒喝者,有不分清红皂白无限上纲者,有居高临下教训调侃嘲讽者,这就看批评者的学养、气度、用心、性格而定。

五四运动前不久的一天,陈独秀在刘季平家看到一首沈尹默写的五言诗,便问此人何人?问明第二天,他即登沈尹默寓所之门趋访,甫一进门便大声说:“我叫陈仲甫,昨天在刘三(即当时颇有名气的文人刘季平)家看到你写的诗,诗做得很好,字其俗入骨。”

这便是陈独秀,连沈尹默是谁都不知晓,却噔噔噔地登门拜访,足见他对沈诗的佩服!可既有对诗的佩服,对写诗人总该有个起码的尊重吧?他却不顾对方自尊,谈笑自若地直批人家“字其俗入骨”!

一向内敛少言的沈尹默也善解人意,感于陈的真诚,稍停片刻后,他红着脸说:“我因受了南京仇涞之老先生的影响,惯用长锋羊毫,至今不能提腕……家父练隶书,从小叫我临摩碑帖,少习馆阁体……”

陈见他虚心,便乘兴结合自己学书体会谈起书法,大体是“师古人,贵天生”。因为自己天性反叛,从来反对馆阁体,而重在打实临碑帖的功夫后(即师古人),再扬自己之风(即贵天生)……沈尹默听后极受启发,此后,即痛下苦功,从汉魏六朝到唐宋元明的古碑精品皆临摹不息。上世纪40年代,书界即有“南沈(尹默)北于(右任)”之称,以致文学家徐平羽评价沈的书法说:“超越元、明、清,直入宋四家而无愧。”画界大家谢稚柳教授说:“数百年来,书家林立,盖无人出其右者”,直至2000年被评为“中国二十世纪十大杰出书法家”之一,而他对当年无情批评他的陈独秀总感“无以回报,常念于心。”

这才是大师胸怀大师姿态:批评者心无旁骛,只为艺术之精,只为创作者精进;被批评者虚怀若谷,视一切批评者为师,意见取舍,自在自为,但永不忘批评者的苦心初心。

朋友间的切磋、批评如此,学生对老师作品若有批评却颇费踌躇,可艺术面前无长幼,执着者还是不能不说。

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一天,李苦禅跨入老师齐白石的家门。见老师正在画室展纸作画,于是悄悄站于身后,静心欣赏。良久,老师画毕,他趋前细赏,只见一幅猴子徜徉于山岩的画幅跃然纸上:那山岩气韵逼真,那些猴子调皮可爱,浓郁的自然景观扑面而来……他再细看,不由说道:“先生,这猴子虽然活泼可爱,可那只老猴子为什么有胡子呢……我看过街头艺人耍猴子的,也问过他们,猴子是不长胡子的,先生今日之画,所依何据?”

听了李苦禅这番话,齐白石恍然大悟,指着画中有胡子的老猴子说:“幸你提醒,言之固当,言之固当。”之后,他将画好的那幅画抓在手中,撕成几条,揉作一团,扔进了废纸筐,之后,眼望李苦禅泰然说:“这样的东西弃之不可惜,于人于己都有好处,如果惋惜,那就因小失大了。”

大师之所以成为大师,总不是从天而降的,首先他能谦恭待人,听取各方意见,哪管是自己的部属、学生乃至里巷斗民的评说也要认真思考,因为你的作品是给所有人看的。艺术的天职和宿命就是寻找真善美,塑造真善美,如若不真,善与美从何而来?所以齐白石才说“这样的东西弃之不可惜,于人于己都有好处,如果惋惜,那就因小失大了。”失什么大?失艺术之大!而这才是真正的艺术家万不可为之事!

行文至此,不由想起影视剧中的一些现象:近日,几乎人人不谈电视剧《人世间》,且不说此剧的题旨、故事、结构、人物,就说那营造时代、地域氛围的一个个空镜头:不时飘洒于光字片上空的雪花、悬挂在低矮屋檐上的冰凌,它们不仅营造出那个年代那个城市那群剧中人生存环境的氛围,也以无声的笔触描摹出剧中人彼时彼刻的情感脉动和命运跌宕,这就是艺术之真的力量!相反,也有一些影视作品,一演到北京,就是高墙大门四合院,室内更是厅堂高雅、明清家具林立,哪管主人只是一位年迈的匠人或遗老;一演到上海,哪管是退休教师或刚升任的公司高管,转身就是豪车豪宅、钻戒华服……创作者或许真是煞费了苦心、并且耗资不菲,可却已经将观众甩出戏外!为什么?因为不真,不真实的环境氛围已经败了观众的胃口,我们几乎是与剧中人一起走过来的同代人,在岁月的颠荡中,哪个平常人家还有这样的院落陈设?一着失真,处处见伪,这失真的伪饰了的环境氛围已经使观众看出这剧中的人和事也是虚假编造的“赝品”!这就应了齐白石所说“因小失大”了。为什么又“适得其反”?因为创作者已经遗忘了艺术的使命和宿命:求真,才能达善至美。

这些前贤大师已经一位位远去,遥望他们的背影,不能不令人想到今日的文坛、艺坛以及世态人情,难道我们不该从中汲取些什么吗?

2022-06-15 □李硕儒 1 1 文艺报 content65217.html 1 求真,才能达善至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