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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纸一张
北京一个小胡同里,走进人民文学出版社后院,四周立着几层红砖楼,绿漆斑驳的一扇扇木窗映着堆满的书和植物。牛仔裤帆布鞋,亮黄色外套,头上一顶毛线帽,石一枫和人聊着天走过来,七拐八拐把我领进二楼,《当代》杂志为数不多的屋子之一,石一枫就来《当代》工作了。
对文学的很多看法,石一枫都是在编杂志中养成的。最初不知天高地厚,写什么都照玄照大了抡,后来发现反思现实比超越现实更有意思。到《当代》后,他慢慢知道写作源于观察生活,这不是能力,而是一种兴趣和意愿。
生活处处是学问,在编辑部尤其如此。大部分时间大家凑一块儿就是聊,文学热点社会生活日常变化。石一枫屋对面是老编辑洪清波——1992年,去西安从陈忠实手里接到《白鹿原》手稿,一路热气腾腾揣回北京,现在退休了依然每天过来,成了习惯。俩人常一人一个沙发,一聊小半天。
这些年,对石一枫影响最大的就是当编辑,过去写东西,显摆的心态多,你看这话别人说不出来吧?现在明白,在“别人说不出来”之前,得先追求“别人看得进去”,文学是读者的,老编辑说好小说的标准是可读可感可想,他觉得这近乎真理。
文学改变命运,对石一枫,好像是反着来的。1979年生于北京,1998年考进北京大学,2005年起当文学编辑,“没赶上揣本油印刊物就能骗吃骗喝的好时候”。改革的同龄人,不少同学成了高管或仕途得意,他自己都感叹,干别的没准哥们儿早发了。
2011年前后,石一枫先后出版《B小调旧时光》《红旗下的果儿》《恋恋北京》《节节最爱声光电》等小长篇,多聚焦“80后”青年成长史。那年他32岁,最大变化是从“自然人”变成“社会人”了,要从个人情绪中挣脱出来,用有所担当的眼光看待自己与他者。同门师兄、文学评论家李云雷给他做了一个访谈,叫“为新一代顽主留影”。彼时谈到写作,石一枫个性十足,面对传统文坛,初出茅庐的青年作家既自卑又自负,“我能写的他们提供不了,他们提供的我写不了。”
10年过去,早已告别青春和青春文学的石一枫承认,那时写作状态比较懵懂,老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现在有意识贴近现实、反映现实、思考现实,对中国社会与社会中人的变化保持一定程度的察觉。以鲁迅为代表的那批作家构筑的现当代文学有着厚重的历史积淀,如何作为现代的中国人看待现代的中国?“那个传统正是我们在今天需要强调的”。
误打误撞
高中时,石一枫发表了人生中第一篇小说,题目叫《上学》。家人拜托当时的邻居,一位颇有名气的作家指导。作家说不错,推荐给了《北京文学》。
出生于革命知识分子家庭,石一枫算得上正经部队大院子弟。那时部队大院出了很多搞文艺工作的人,王朔、姜文、崔健、冯小刚等,写作拍电影玩音乐,样样不落。那位推荐石一枫作品的,就是同住一个院的作家余华。
成长于大院,语言浑然天成受地域文化影响,石一枫写作和说话一样,活蹦乱跳,荤素不忌。这方面王朔对石一枫影响巨大:“在他之前都是装着说、绷着说,他改变了传统的说话方式,先说人话,再说有意思的人话。”有读者认为行文风格轻浮,石一枫也认了,他希望用大家更易接受的方式,“人已经很不容易了,再哭天抢地说自己不容易,也挺腻味的。”
在安逸环境中,文学成了石一枫的精神追求,并且愿意通过写作保持。正因为看重这一点,杂志社才把他留下来。
回看学生时的作品,“辣眼睛,那真没法读”。创作需要人生阅历,石一枫认为,小说是一门关于价值观的艺术:抒发自己的价值观,影响别人的价值观,在复杂互动中形成新的价值观。
近年来,关于纯文学式微的讨论不绝于耳,石一枫觉得,恰恰因为这样的处境,对价值观的探讨和书写才成为文学最独特的价值所在。“和影视、游戏这些新兴娱乐形式比,文学因为远离大资本大工业运作模式,才和思想的自由表达、深度探索有了更紧密的联系。”
石一枫硕士论文做老舍研究,“老舍之所以是老舍,王朔之所以是王朔,并不仅仅因为他们的说话方式,也不仅仅因为他们呈现出北京老市民怎么说话吃饭过日子,还是因为他们写出了一个时代最突出的发展和矛盾。”
改革开放涵盖了迄今以来石一枫所经历的一切社会变化。时代给他的切身体验是飞速前进,人与人关系和生活的变化成为深刻的时代烙印。石一枫承认,比起以前,年轻一辈作家的东西普遍发“甜”,透着没经过事儿,哪怕多么深重的绝望往往也有装腔作势之嫌,但他觉着没什么,能意识到“甜”从哪儿来、将来有没有可能继续“甜”下去也就够了。
温柔的蝉噪
去年中旬,石一枫完成新长篇《漂洋过海来送你》,出版的热乎劲儿尚未开始,年底新作品又快完成了。他不熬夜,第二天早上要和孩子同时起床让他养成11点睡觉的健康作息。他没那么勤奋,笔耕不辍好几个小时在他看来不可思议,“低头拉车不抬头看路,能写好吗?”
多想一步,简单的事可以变复杂。在石一枫看来,好小说的标准只两条:能不能把人物写好?能不能对时代发言?
有次看电影,镜头拍人到窗口取骨灰盒,石一枫想,怎么确定这个是?于是有了领错骨灰盒为起点的《漂洋过海来送你》,以“酱油厂老职工、殡仪馆司炉工、抗美援朝英雄后代、国外务工人员”为锚点,将“抗美援朝、国企改制、汶川地震、国际设施援建”等中国重要历史事件紧密串联。
各形各色的普通老百姓出现于石一枫的故事中,对文字风格他有准确认知:我这么一个笔调,小人物写好了更有成就感,大家都知道他们的样子,写不好就进不了人们心里。
印象挺深的是《特别能战斗》这篇小说,最初石一枫只觉得精力旺盛疾恶如仇的北京大妈很有趣,没深想这类人多适合写成小说,后来发现从她们身上能看出新旧两种体制的错位。中篇小说《地球之眼》的人物李牧光,石一枫本想让他代表资本之恶,后来思考,这种人是不是也有他的情怀乃至无奈呢?影视改编时他建议,李牧光最好能拍出点儿悲壮感来。
“人物越琢磨越复杂,这也是因为我们的时代复杂吧”,石一枫说。
对小说中的人物,石一枫给予足够平等和尊重。让我们洞悉人物的困境,也允许伪善者为自己辩护。对具体的人,尤其是一个小人物,他恨不起来。即便要批判,也是对事不对人。“社会问题、时代困境、精神困惑,都可以揭露、批判,但对人,他们只是朴素活着,或者想活得更好的人。”
吕魁曾和同为青年作家的马小淘谈起一篇小说,说写得特别好,像《世间已无陈金芳》那么好。这篇《世间已无陈金芳》石一枫写于2014年,小说在4年后获得第七届鲁迅文学奖。一个从农村转学到城市的姑娘,历经跌宕起伏的人生,石一枫将她推向时代的风口浪尖,又让她重重摔了下来。
陈金芳对石一枫意义特殊。直到大学,石一枫才算彻底走出大院,进入社会。因为封闭、见识少、脱离生活,石一枫以前觉得陈金芳这种人是生活的非常态,年岁渐长后,才明白人家是常态。整个过程有开眼看世界的感觉。但常态一定合理、必然、天经地义吗?石一枫想通过写作寻找答案。
孟繁华认为,石一枫继承了新文学社会问题小说的道路,以正面强攻的方式直面中国精神难题,构成了中国文学正在隆起的、敢于思考和担当的文学方向。
有段时间,社会刮起气功风、传销风,尤以中年妇女为主要受众,一时间关于大师、养生、诈骗的新闻层出不穷。石一枫写了长篇小说《心灵外史》, 主人公大姨妈从民间土方到气功大师到传销团伙信了个遍,石一枫不想探讨“信”的对错与价值,“如果人在精神层面上相信什么,这种相信本身比无所相信更值得尊重”。
细枝末节与沧海桑田
由于爱人精通古汉语和版本学,石一枫曾沾光一起赴美访学。爱人每天去图书馆忙得不亦乐乎,看他穷极无聊终于鼓励道:写写东西嘛。跟你名字挺像那个诺贝尔奖作家,石黑什么来着,据说长期就在阁楼窝着。
石一枫最大的毛病是坐不住,他深知这个习性不好,有时候发狠用老腕儿的话勉励自己:有本事把我抓起来,关三年没准儿写出《红楼梦》,最起码也是一《飘》。现在倒好,试想长此以往,有没有可能离写出心仪的作品更近一步?
答案是否定的。太闲太静了,石一枫也许真的会修身养性,打磨掉那股自己都看不过去的毛糙劲儿,从而更接近心里“艺术品”的状态。但问题又来了,“那样的话,我究竟还能不能继续写作,所写的又是不是自己想要的东西”?
石一枫认为,文学有两股劲儿,一股是从里面来的,一股是从外面来的。他的那股劲儿,似乎是对别人的生活,对中国社会有了研究的愿望,才确定能够认真写点儿东西。
有段时间,他重读中国经典短篇小说,发现前辈们能顺畅地把集体性的“中国故事”和私人化“个人故事”结合起来。“然而在今天许多作品里,私人性与社会性之间愈发泾渭分明。一个人的故事很难再反映一个时代、一个阶层甚至社会上的一个族群。”
“惯性让我们试图用一个或几个观念和结论解释现实。如果对这些词汇的理解仅停留在概念层面,那么错失的将是更错综复杂、更一言难尽的真实。”
水面之下
马小淘在不少活动中遇见石一枫,拎着据说是夫人淘汰下来的红箱子,穿着各式花里胡哨的牛仔裤,发觉他确实是个“有点分裂的人”。
抛开文学,石一枫欢脱随和,热闹得一个人像一支搞笑队伍,一触及文学,立刻端方犀利,孜孜不倦。马小淘还记得,一次颁奖会上石一枫以庄严、虔诚、近乎老实巴交的态度发表获奖感言,并认真谈了小说创作,和前一天在机场像吃了兴奋剂一样手舞足蹈的状态比,简直算道貌岸然了。
谈及文学生态,石一枫很犀利,“一方面在进化,一方面也在退化”——作家写作水准变高了,对生活的洞察能力、揭开生活真面目的勇气变少了。
写作他算是下笨功夫的,习惯在作品中塑造一个贴近生活的人物,或者游手好闲的文化混子,或是大城市知识分子,通过这样的“我”作为桥梁,实现对现实逻辑的审视和反思。后来逐渐意识到,这恰恰是一种有缺憾的叙事策略。
长篇小说《借命而生》的写作,初始动机就是想解决问题:写第三人称不灵。石一枫清楚地知道,目前自己最大障碍是不能以第三人称叙事。“还有点追求的话,就尝试改改,别以特点当借口。”
石一枫二十几岁时最烦的就是现在的自己。那时他没想过当作家,有空洞的理想,觉得自己特厉害,轻轻松松就能伟大,具体怎么伟大也不知道。经历了20岁、30岁、到现在40岁,生理和心理年龄都在逐步成熟。
“他有好几层”,杨新岚告诉我。石一枫理想的一天是中午去吃首都机场的汉堡王,晚上飞到成都吃回锅肉,所谓人生幸福时刻。“跟他相处久了会发现,除了享受生活吃喝玩乐,绝对还有另一个他。”
海胆里面软,外面都是刺,扎手。石一枫像翻了面的海胆,表面嘻嘻哈哈,他的锋芒与稳重藏在内里,藏在生机勃勃的文本中。在写给孩子的成长小说《白熊回家》里,石一枫以正义与反抗、美善与邪恶为主题,讲述了三种社会结构形式。同儿童文学一样,应该写什么?说点能听懂的话,讲点能认同的理,是文学面对读者的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