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作家孙一圣出版了自己的新书《夜游神》。这本小说集具有鲜明的个人风格,体现了小说家对语言的自觉素养。《夜游神》的叙述腔调和语言材料同时受到了西方小说、地方志、故乡俗语的影响,孙一圣既受惠于福克纳、卡夫卡的文学传统,也从余华、苏童、莫言等昔日国内先锋小说家里获取滋养。他的小说具有强有力的风格,这使得孙一圣虽然仍处在创作成长期,但在同代人里,他已然是足够有辨识度的小说家。
作家自己说道,《夜游神》里面的小说,基本上都是在北京写的,没有在老家写的,不过《日游神》和最后一篇《人间》是2017年左右写的,那时候更偏向于主题小说的写作,就是想一个故事,或者说是一个契机,想一个主题,然后绕着这个主题来写。像《夜游神》是围绕女老师来写的,《人间》是关于一个人物的成长,而《日游神》是一个关于丢枪的故事。《还乡》和《山海》是近几年写的,比较符合他最近的写作心境。特别是写《还乡》的时候,根本就不知道后面情节要有什么,写着写着,自然而然发生的。没有一个主题,以那种类似于生活的感觉来写,就好像是一个生活的剖面。“那时候我也在写一些主题性的小说,后面我越来越喜欢的是呈现人物的状态,而不是用过多的语言来提炼一种抽象。”
小说《还乡》的开头语言值得反复阅读:
“冬至早过了,北京还没下过一回雪。我去买水,回来路上平白跌了一跤,水桶摔破了,水都洒掉了。我因此告假,与妻回到久违的故乡。”
《还乡》语言凝练、写法讲究,这篇小说写的就是日常的事,但它的语言能让日常重新焕发出陌生化的光彩。这篇小说适合与鲁迅的《故乡》对读,返乡历来是文人写作的重点,但孙一圣写《还乡》没有落魄文人一肚子怀才不遇的牢骚,也没有那种自上而下俯瞰他人的优越感,他采用冷峻、节制的口吻,又不失幽默和戏谑,以一种“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笔触,书写乡土世界的命运伦常。
死亡是《夜游神》小说集里常会写到的事情,例如在短篇《还乡》中:“我许多次偷偷看,爷爷全无变化,一人一杯,静静地待着,一丝波纹也无。只剩下一杯水凭空冒气,我就着了慌。忙下楼去追,拐到土路,才追上爷爷的背影。”
“五叔没给二爷办任何丧葬,偷没声死了,悄没声就埋了。二爷偷偷死掉五年了,从没人在意。我真想姐姐现在也不知晓。好像这样,二爷就不死了。”
在孙一圣的小说里,人对自我的美化是被消解的,他的小说是一个没有神也没有圣人的世界,一个消解了宏大叙事与自我美化的世界,取而代之的是自然主义对人世流转的俯瞰,是一种力图回到本真性、不对具体的人着急下道德判断的写作。因此,孙一圣的小说乍看怪异,仔细品读,却有针对世俗生活的切肤感。对于此世边缘的人、被排斥于正统历史叙事的人,乃至今日世界奔波于北上广与故乡,却常有故乡消逝之感的人们,这种切肤感可能更为深切。
中国人习惯说:“你最近发生了什么事。”这个事,往往是“事情”,而不是“故事”,故事是经过精心设计的巧思,事情则是猝不及防的相遇,你撞上了,因此不得不消化它,你的生活就是这一件件事情,但它们之间并没有工整的、起承转合般的联系,它只是一件件事情,仅此而已。此后多余的意义和阐释,都不过是人为的自欺欺人。《夜游神》写的,其实就是这么一种状态。
在中国,“80后”和“90后”都经历了改革开放城乡剧变的过程,源源不断的人从乡村涌入城市,城市书写也成为改革开放后的一种风尚。身处城乡变革的氛围,孙一圣的发力点并不是北上广等繁荣都会,而是山东曹县、华北村镇这样三四线的,或者属于小镇和村庄的地区。相比起文明的奇迹,作家更关心文明的旁落,他就像福克纳经营自己的约克纳帕塔法县一样,也在一笔一画勾勒属于自己的文学故乡。但孙一圣又绝非传统现实主义意义上的乡土作家,恰恰相反,他的语言和作者意识是现代主义的,追求创造和先锋性趣味的。在《夜游神》小说集里,读者感受到的不是扑面而来的土气,而是怪异与神秘,忠实的读者明白,这怪异并非荒诞,实乃中国社会的现实一种。
好的小说能让我们用另一种眼光来看原来的生活,它能让我们对于本来已经存在的事物又有一种新的理解方式。孙一圣的小说如一股平原上幽幽升起的鬼气,仿若地火,重返暗夜。他写命运的重负,但拒绝伤痕文学式的抒情,也避免了距离过近而对故乡的美化。在小说前言里他说,自己的身体里住着一只鬼,或许,正是因为住着一只鬼,小说家更能感触到他人幽微的存在——那些人世间无法用善恶定义的具体的生存状态。
孙一圣在《还乡》《夜游神》《山海》《日游神》《人间》中一次次不厌其烦地描绘平原大地上的隐痛与沉默,在不同视角的聚焦中刻画时间的流动,他的语言生猛、冷峻、有鬼气,值得推敲的是,他对方言、文言文、口语、俚语词汇的征用和重组,也为他的小说增色不少。或许,当我们把他的小说纳入到中国当代先锋小说创作的谱系中,尤其是千禧年后现代主义的语言探索在中国日渐边缘化的处境下,包括孙一圣,乃至阿乙、曹寇、林棹、周恺、索耳、黎幺、郑在欢等风格各异,但都具备自觉语言探索精神的作家,才在如今显得弥足珍贵。因为先锋小说的精神需要继承,但这个继承的关键不在于延续,而在于颠覆。文学的传统也需要继承,但在秩序固化的背景下,新一代小说家要有所作为,就不能只做循规蹈矩的弟子,而不妨大胆一点,不满足于写作秩序、市场喜欢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