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新力量

ASMR中的声音意义:聆听那只早已不在的杜鹃

■孙晓迪

声音表演与快感再现

比起图像,声音信号更能抵达神经末梢的深处,影响身体和环境之间的感官互动。现代声音媒介的发展,使得现代人所身处的各个生活场所成为一个个不同的公共听觉空间和私人听觉空间,形成了庞大的交互性声音景观。

正如汤普森所说:“声音景观应该既是一个物理环境,同时又是感知该环境的方式,和所呈现出来的文化建构。”在当下的声音媒介所建构的听觉空间中,一方面,技术和市场借助在生产消费体系的话语权,在大部分的公共听觉空间形成了一整套完整的“听什么”“怎么听”的听觉权力机制,当听者们漫游在不同的公共听觉场所时,他们不得不接受与此相关的听觉内容和方式的规训;另一方面,这也为听者们从公共空间到私人空间的听觉漫游提供了诸种途径,ASMR便是其中隐秘的一种。

ASMR的命名来自一个富有医学色彩的术语:自发性知觉经络反应(Autonomous Sensory Meridian Response)。命名者认为:“对于像ASMR这样难以描述又敏感的事物,我们需要客观明确地命名这种感觉。”但实际上,ASMR并不是作为一种严格意义上的生物学现象进入人们的视野。在通常的网络释义中,它被定义为一种更宽泛的,经由视觉、听觉、触觉等引发的生理愉悦,包括身体各个部位的放松和舒适以及心理上的深度舒缓。

借助“声音表演”的形式,ASMR以种种材料模拟或再现令人愉悦的声音:掏耳朵、洗头发、下雨声、哄睡……听众从中得以触发在日常生活场景中的听觉快感。从2009年发展至今,ASMR引发了成千上万爱好者的关注与体验热潮,拥有众多视频社区与粉丝集群,在表演文本、触发方式和受众群体上形成了自身的特征,成为一种值得关注的听觉文化现象。

最初的ASMR表演灵感来自于人们的生活经验,早期的爱好者们从掏耳朵、翻阅杂志、低声耳语等日常行为中偶然发现了这些“令人奇怪的愉悦声音”。并且他们发现,当观看或聆听他人的这些经验时,这些特定场景和声音的刺激也会触发模糊的快感。从2009年起,第一批表演者们开始有意在视频或音频中模仿这些声音,不断传播和强调这种知觉快感体验。随后,这种能给身体带来舒适和愉悦的感官经验受到体验者们越来越多的关注,直播行业和视频社区的发展更带动了这一热潮。如今,在以ASMR为名的视频社区,已经有超过千万的爱好者聚集,评论区常见“身心舒适、压力释放”“缓解了焦虑”“耳朵感到十分舒服”的留言。根据ASMR爱好者们的自述,一旦被唤起这种听觉快感,他们便难以逃离ASMR的诱惑,在日常生活中常常通过观看ASMR作品来解压、助眠和放松心情。在Youtube上,热门级别的ASMR视频的播放量均在千万左右,较为知名的ASMR博主的粉丝群体也达到了百万,其中头部博主“Gibi ASMR”的粉丝更是在400万以上。ASMR在国内也受到了强烈关注,在直播领域发展势头颇为强劲。在抖音和快手上,通过模仿国外形式,用户们乐此不疲地创作了大量中文语音的ASMR视频。此外,正如相关研究者所指出:“ASMR逐渐走出亚文化的圈子,被应用在广告、电视剧、电影、游戏等多种媒介平台上,成为一种独特的商业营销手段。”宜家在2017年拍摄的“开学季”广告,通过用手摩挲羽绒被、衣架、羊毛地毯、水龙头等一系列产品,触发不同的声音来展示产品的不同性能。这段典型的ASMR主题广告,引起了广泛的关注和讨论。

如今的ASMR表演基本以视频形式呈现,表演文本可以大致分为两部分:触发背景和触发音。表演者会在开头简单介绍将要在视频中出现的触发物与触发音,以及自己所使用的录音设备和所在位置。在接下来的表演中,表演者将会展示实现触发音的材料和触发方式,将体验者们的注意力吸引到对声音本身的关注。一些博主在其视频中常常以沙漏、棉签、发网等作为触发物,长时间模拟流水声、掏耳声和梳头时的沙沙声,博主本人在视频中的声音则细微、轻缓,后退为微不可见的背景音。这也是ASMR的表演文本的特点,它排斥种种“有意味的声音”,如音乐的旋律、语言的内容和音色的变化,注重的是声音的简洁、声源的单一和场景的可辨认。这种表演方式有意模拟一种温馨、舒适、安全的卧室环境,试图使听众感觉到人与环境在私人空间中的亲密互动,从而唤起他们的知觉快感,使身体和心理得到放松。因此,在ASMR中出现最频繁的标签就是“助眠”。

由此,可以发现在ASMR的表演文本中,表演者们通过模拟或再现清洁耳朵、敲击指甲、按摩头皮、咀嚼食物的声音,来调动体验者们感官之间的互动;摩挲床单、敲击窗户、翻动纸张,来恢复人与周围之物的亲密联结;低声耳语、轻柔哄睡、角色扮演式的安慰与对话,则是仿拟人与人之间的互动行为。通过强调与人或与事物的互动,加上与触发背景和触发音的互相配合,ASMR模拟出种种十分亲密的叙事情境,使日常生活状态得以在这间“赛博卧室”中得到虚拟呈现:午后独自在卧室小憩、雨天静听窗外雨声、入睡前和恋人亲密对话、休息日整理卧室……当听者们徜徉在ASMR之中,所感受到的正是这种“沉浸式”的知觉体验。以声音为中介,他们重新回到了最初身体和环境之间亲密互动、浑然忘我的聆听情境之中。

有诗云:“尝忆去上初夏时,与尔同听杜鹃啼。”古人中的悠游者身处日常生活环境之中,心无旁骛地享受着听觉之乐,逸兴油然而生。而在以ASMR为名的赛博卧室中,通过对已被遮蔽的日常生活噪音的再现与模拟,听者们再度唤回了曾经的杜鹃。它既非来自大自然的天籁之声,亦非真正意义上的人类所制造的生活之音,而是一种以电子化的方式呈现的人工之声。它所仿拟的身体与环境亲密互动的叙事情境,正是技术手段和个体的听觉审美经验结合,所演绎出的一种和谐的声音文本,借此吸引着听者们不断进入和停留在这间赛博卧室之中,聆听那只早已不在的杜鹃。

这正是当下一种崭新的声音景观和听觉审美经验,而它的背后则勾连着与此相关的听觉现代性经验。

重建破碎的现代生活

在19世纪的巴黎街道上,本雅明发现了著名的游手好闲者形象。这些游手好闲者由赌徒、拾垃圾的人、妓女、业余的侦探、文人组成,他们居无定所,四处游荡,随意停留在城市的任一街道上,成为城市景观的观看者。在本雅明看来,这群寓言式的人物是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中的现代都市形象。当他们开始迈动脚步、到处张望之时,城市建筑、咖啡馆、拱廊街、街头雕塑、林荫大道,属于城市的一切事物便开始在他们眼前轮番敞开,随即演出一幕幕转瞬即逝、令人迷失的都市奇观。在这种梦幻般的观看之中,他们充满激情,目眩神迷,他们的听觉也开始涣散:人群嘈杂的叫喊声、无处不在的走动声、市场的喧嚣声、街道的车水马龙声……诸种幽暗而混乱的声音从居室、展览馆、股票交易所、百货商店拥挤的四壁之中不绝如缕地传出,令人“耳花缭乱”。闲逛者的形象与现代性语境下的都市经验密切相关,它深刻地体现出现代都市人经验能力和知觉方式的变化。而这些夹杂着激情和不知所措的混响的声音,同样体现了人们在听觉空间中的现代性感官实践。

声音媒介技术将信号和电码调试得越发精细,现代商业不断制造、合成和出售种种“声音商品”如留声机、唱片、有声电视、电影,形成种种新的感官消费方式。这些新的听觉方式轻而易举地占领了听觉领域,在日常生活中形成了庞大而驳杂的交互性声音空间,使本雅明时代的闲逛者越发成为漫游的听者。在电子时代,曾经对闲逛者们来说最为重要的街道空间,被更加广阔而梦幻的赛博空间所取代。当闲逛者从城市空间漫游到赛博空间之时,曾经在街道上屡屡受阻的身体已然消失,不但身体消失了,街道的过去和未来也一并消失了。闲逛者们畅通无阻地行走在赛博街道上,世界的一切都展现在他们面前,只要他们愿意,漫游将永无止境。正如梅尔巴·卡迪-基恩所说:“现代性促发了‘人类感官系统’的新经验,激发了一种新的感知认知和对感知的一种新的理解。”在声音的生产消费方式和大众听觉趣味的变化之中,新的现代声景轮廓正悄然浮现。

如今的闲逛者们所身处的各个生活场所,已经成为技术泛滥的人工听觉空间,《诗经》中“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中所描绘的和谐、感性的自然之声已经被经过复制、转录和传播的人工喧嚣之声取代,闲逛者们的感官也因此疲惫不堪。以ASMR为名的赛博卧室给似乎永无止境的漫游带来了安慰,在对这种轻缓、柔和、均匀的电子声音的聆听中,闲逛者们的身体在表演者们刻意营造的日常叙事情境中被短暂地唤回,从嘈杂的、无处容身的大街上抽身,走入了虚拟却舒适的“听觉卧室”。

在20世纪60年代,麦克卢汉曾指出电子时代存在着一种“视觉被孤立起来的失明症”,这种社会文化中的媒介视听失衡现象,是由在拼音文字的大力推广下所形成的阅读写作习惯导致的。它使视觉成为一切感官系统的霸主,在过度发达的同时也与其他感官相分离。麦克卢汉认为,视觉空间的封闭性、疏离性、强烈分割性使人“被印刷术剁成了字钉一样的东西”,成为感知经验萎缩、想象力和情感分离的“古登堡人”,需要建立一个受到听觉经验支配、各种感官同步互动的“听觉空间”来疗愈,ASMR所尝试的正是这样的方式。ASMR所建构的听觉空间,恢复了日常生活隐而不显的连续性、和谐性、安稳性,使体验者从分裂的世界重新回到了通感的世界。

而另一方面,ASMR中所强烈凸显的身体性,是以数字化声音为中介实现的。正如一些研究者所担忧的那样,这种对真实环境音的精湛仿拟,极有可能对人与环境的真实互动造成了更深的阻隔。在当前的媒介、技术和社会语境下,ASMR的感官实践形式中对声音媒介技术的强烈依赖,可能将这间赛博卧室同样变成受到听觉规训的场所。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研究生)

2022-06-24 ■孙晓迪 1 1 文艺报 content65349.html 1 ASMR中的声音意义:聆听那只早已不在的杜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