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视频将语言、符号、图片、影像、声音等多种符码进行更加个人化、随机化、波普化的拼贴融合,因此,在庞大的用户群体和海量数据的基础上,它可以被视作是一种流动的大众文化视觉日志形态。近些年,不断更新的数字媒介使广泛的日常生活实践的超大规模的数字记录成为可能,在这种记录里,普通人的日常生活被最大化地纳入到时代记忆和文化特征的考察范畴,其中蕴含着社会创造力的集体表达、个体创造力的激活与释放,折射了社会整体创造力、公共生活、广泛的社会参与性之间的互动关系。
从短视频初兴起时的土味视频,到近几年在策划、脚本和拍摄技术上都趋近于专业化和高品质的作品,在内容层面,短视频从“奇观”展示趋向更为广阔的“景观”呈现。
短视频已经成为当下互联网生活的核心内容。据第49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显示,截至2021年12月,中国互联网用户规模达10.32亿,其中短视频用户规模为9.34亿,占中国互联网用户整体的90.5%。对短视频用户而言,短视频不仅仅是一种社交生活方式,更构成蕴含丰富的景观世界,人既作为有创意性的主体投身于这场浩大的影像实践,也作为客体被动地承受着媒介对人认知能力、思考能力和情感模式的影响。可以说,短视频在5G时代“加速度”助力下,基于互联网产业平台的新媒介形态,构成一种意味丰富的新媒体叙事文体,建构出一种整体性的文化景观。
何为短视频?根据媒介传播学的定义,短视频是一种视频长度以秒计数,主要依托于移动智能终端实现快速拍摄与美化编辑,可在社交媒体平台上实现分享和无缝对接的一种新型视频形态。目前,国内区分“短视频”和“长视频”的时长标准一般是5分钟。短视频与以博客、微博为代表的文字载体和电影、长视频等影像载体相比,门槛更低,操作便捷,更符合数字时代的直观化、即时性和碎片化等特征,逐渐构成互联网基础的用户表达方式。
流动的大众文化视觉日志
短视频基于典型的UGC(用户生产内容)模式,互联网用户使用其记录生活的方方面面内容。短视频将语言、符号、图片、影像、声音等多种符码进行更加个人化、随机化、波普化的拼贴融合,因此,在庞大的用户群体和海量的数据的基础上,它可以被视作是一种流动的大众文化视觉日志形态。近些年,不断更新的数字媒介使广泛的日常生活实践的超大规模的数字记录成为可能,在这种记录里,普通人的日常生活被最大化地纳入时代记忆和文化特征的考察范畴,其中蕴含着社会创造力的集体表达、个体创造力的激活与释放,折射了社会整体创造力、公共生活和广泛的社会参与性之间的互动关系。
尽管本雅明《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中对于可复制艺术的批判已广为人知,但其实本雅明另一层意思往往为人忽略:复制技术生产的文化产品虽然丧失了独一无二性,但它以“万物皆平等的方式赋予了所复制的对象以现实的活力”。上世纪90年代末,尼古拉·尼葛洛庞帝在《数字化生存》就预言,后信息时代的根本特征是个人化,“个人不被埋没在普遍性中,或者作为人口统计学的一个子集,网络空间的发展所寻求的是给普通人以表达需要和希望的机会。”传播学研究者彭兰认为,短视频影像表达的崛起具有革命性变化,它的诞生是一场自下而上的“新文化运动”,它呈现的是来自民间、底层和边缘的、充满新奇与野性的力量,浸润着饱满的生活底色,展现出更开放和多元的社会时代生活。
在短视频时代,用户足不出户就能欣赏到全国各地或网红或小众的大好河山,了解不同文化单元、不同民族地区的日常生活细部特征。例如,短视频博主“阿靖”扎根于具有喀斯特地貌景观的广西家乡村镇,取材于地道的乡村生活,完成反差变装,启迪大众以现代审美视角反观乡村世相人心的美丽;旅行博主“房琪”以平均时长三四分钟的短视频将天地大美之景、不同心境之中的人生领悟、讲究遣词造句的金句语录相结合,观众既能饱览山河美景,也能受到语言文字带来的心灵抚慰。而如贵州傩戏、安徽庐剧等小众地方戏曲,在短视频传播媒介中也得到了更多关注度,焕发出新的生机。
除了“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这类日常表达,诸如时令节气的流变、在地风景的呈现、劳动场景的转换等日常生活主题实践也是短视频内容核心。近些年,随着李子柒、丁真等的走红,在平台流量扶持机制的激励下,一大批主打沉浸式乡村生活的短视频博主涌现,他们大多来自于农村、村镇和县城,短视频成为他们表现日常生活的载体。“蜀中桃子姐”的乡村家庭生活展现出浓郁的地方性色彩,带有自贡口音的四川话,钵钵鸡、麻辣烫等系列典型四川家常菜,还有杀猪卖肉、耙地种苞谷、挖红薯做凉粉等尤其真实和接地气的农事呈现,吸引了大批用户围观和互动。借助抖音“新农人计划”爆红的“张同学”以第一视角展示出简陋朴素又自带笑点的东北农村单身汉的生活,引发集体回忆和恶搞热潮;“山村小杰”在家乡闽南古色古香的村落里以古法制作呈现传统技艺,有传统美食制作、打铁制农具、制作竹筏、修建水车,甚至还有古村落改造等,内容蔚为大观,充分展现了劳动的创造之美。与此同时,家国情怀、英雄主义、脱贫攻坚、乡村振兴、新农村建设、科技兴国、非遗传承等宏大叙事主题成为短视频创作生产的重要主题,创作者致力于将个人生活的情境与上述主题关联,从细节的、个人化的、充满生活质感的角度呈现他们对于宏大而朴素的情感的理解。
总而言之,相关主题在短视频场域中的大量呈现,并且由于远超文字和音频载体的多元性和丰富性,构成一种“非档案化”的大众文化视觉日志,大众美学中的日常生活也呈现提升到新的阐释语境。可以说,短视频作为一种新型影像传播载体和社会文化景观,在当下大放异彩。
从“残酷底层物语”到多元参差的文化景观
2014年被视作“短视频元年”。然而,在短视频兴起的最初几年,它的用户群发布的往往是“残酷底层物语”的作品。在文化批判视角下,作为社会“奇观”的呈现,短视频制造出的陌生化、奇异夸张的视觉符号为用户带来极具冲击性的感官刺激,再加之低门槛、审丑化的趋势,一时间,短视频成为互联网劣质内容的代名词。
从短视频初兴起时的土味视频,到近几年在策划、脚本和拍摄技术上都趋近于专业化和高品质的作品,在内容层面,短视频从“奇观”展示趋向更为广阔的“景观”呈现。居伊·德波认为,在现代生产条件无所不在的社会,生活本身展现为景观的庞大堆聚。景观堆聚,以视觉文化的形式更集中地反映在短视频中,因为当下的人们需要通过各类景观而非真实生活本身认识世界。对于“奇观”与“景观”之间的微妙区别,有学者认为,奇观性具有稀少和陌生化特征,随着景观的重复与日常化,人的奇观体验会逐渐衰减,奇观将充实于常规景观和认知体系中,成为其组成部分。这可以解释,最初被标签化的“低俗”“杀马特”“LOW”等博人眼球的奇观在短视频中逐渐被淹没,而更多元和广泛的内容以垂直细分的互联网内容生产模式为广大用户所知。再加上随着国家监管力量对短视频内容、主题、形态等的规范管理,政策规章的相继出台,以及越来越多专业媒体入场短视频蓝海,短视频内容肤浅低俗、过度消费主义等良莠不齐的情况得到了改善。
对于青年文化社群而言,短视频场域里,小众、细分、垂直类的内容逐渐因其“硬核”的知识性、有趣的表达方式、多维的影像呈现而变为短视频生态中的“流量担当”。比如,抖音上知识科普类短视频粉丝量排名第一的博主“无穷小亮的科普日常”以实景勘探的方式对较为少见的动植物进行科普,以及定期的互联网视频鉴定,在科普和有趣的框架中完成知识的普及、勘误和校正。比如4分钟时长的《1920—2020百年变迁,我眼中的中国女性真实之美》串联起了布拉吉、黄军装、的确良等装扮,回顾了“五四运动”、抗日战争、上山下乡、改革开放等历史时期和电影《神女》《街上流行红裙子》、张爱玲小说中的女性形象,以淡雅的色调呈现了中国女性服饰和妆容的百年变迁。
在短视频平台上,艺术下沉趋势明显,对大众的审美熏陶和美育普及提供了助力。例如“上戏416女团”因同一宿舍的5位姑娘分别以老旦、程派青衣、梅派青衣、荀派花旦、花旦的不同表演方式来演绎戏剧经典选段、流行古风歌曲而走红,短视频以更直观化、低门槛的方式科普不同戏曲流派、不同角色之间的差异,达到传统戏剧普及教育的客观效果。无论是小众戏曲种类的翻唱,还是使用葫芦丝、琵琶、唢呐、板胡、马头琴、扬琴、箜篌、尺八等许多种类不同民曲民乐演奏,往往都会收获大量点赞和粉丝。
《2021年短视频用户价值报告》显示,短视频内容的多元化,在增强用户陪伴感和打发碎片时间的同时,还提供了探索与认知世界的窗口。从内容类型来看,泛知识、泛生活类短视频需求依然坚挺,而“实惠有用”“有深度、有内涵”等用户使用原因首次超过了“有趣好玩”。《知识普惠报告2.0——短视频与知识的传播研究报告》也指出,短视频降低了公众接触知识的门槛,以生动的形式丰富了知识表达的形式,使得知识的创作和传播都更为便捷,对知识的多样化、全方位、高层次需求,已成为大众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的组成部分。随着近几年互联网技术的发展、内容更迭和创新力的提升,短视频世界里杀马特、狂拽酷等大众认知偏差里的土文化已经缩减为极小部分,主流文化与各类泛文化、亚文化以各自葳蕤的方式存在着,经由大众文化超高速率的传播,共同构成一幅互联网5G时代的“影像中国”。
短视频叙事与情感共同体的建构
随着短视频制作技术的提升,在几分钟时长的作品里呈现叙事性内容,越来越成为短视频创作者的追求。如果将短视频作为一种融合媒体的新文本和叙事学研究对象,可以发现,短视频的叙事形态、叙事时间、叙事流的时空特征都自有其鲜明特色。
短视频呈现出强烈的混合型叙事特征。就叙事空间而言,聚焦家庭生活的短视频,多围绕一日三餐和家人温馨互动为基础,其运镜和脚本设计与许多家庭题材电视剧相类似,还有将方言和相声小品、脱口秀等表演艺术融入家庭成员对话中,走搞笑路线;日常生活记录流的VLOG,多以通勤上班、逛街聚会、健身休闲等不同时空场景切换拼贴起对于繁华都市生活的想象;传统文化主题的,大多以古风造型和意境取胜,将合适的人物形象置于相应的造景之中并举行相关的劳动行为,茶道茶艺、传统美食复刻、古风装扮、居室改造等主题大体呈现相似的叙事模式。总之,无论是起承转合的节奏、前后反差对比、铺垫与翻转,还是人与物“高光时刻”的特写,短视频以极大的创作自由度和弹性空间容纳了多样化的叙事艺术,带着世俗文化、民间文化与大众文化相结合的特征。
在叙事时间上,尽管不少主题致力于刻意模仿自然时序(比如动植物的生长、农耕文明的春种秋收冬藏等),但短视频主要改写了自然时间的快慢表现,其时间修辞主要有两种:按下“加速”键,又模仿“慢”时间。前者,比如三分钟速读电影电视剧、几十秒体验一座城市的美景、几十秒游览名山大川风景之流,将长时间段内的景象变迁以延迟摄影的技术对时间进行压缩合成,充分开掘和占领人们残存的碎片化时间,是注意力经济时代“占领和剥夺人类最后一丝喘息空间”的表征。后者,除了并不新鲜的慢时光慢生活的日常生活叙事之外,还在于将细节放大和减速:一头猎豹奔跑时柔亮的皮毛由此变得帧帧可见,雪花飘落时优美的六边形被缓慢定格,或将视线定格于“故都的秋”“塞北的雪”,诸如此类,让人从时间的减速中获得缓慢和沉静的心灵力量。
短视频关于时空的修辞是对现实社会的影像建构,其背后折射的是现代人的情感构型。与文学艺术表征时代情感的滞后性相比,短视频可以称得上是“瞬时”的艺术。它将无数个与普通人生活密切相关的“瞬间”影像化地保存下来,既作为社交方式,也作为情感出口。然而,当现代人身处“加速度时代”的焦虑之中,唯恐慢人一步,从短视频攫取短平快的知识、技能和经验,迅速被实践于职场、家庭和生活当中。对于效率的追求,催生出短视频在其“短”中更加追求“快”的欲望。而人类的心灵毕竟不是机械,对于被异化的反弹,让其追求符合自然生理节律的节奏,“慢”则成为心灵本真的需要。短视频的时间和空间修辞,都服从于人类对于速率的理解和对生活个体化的需求。
近些年来,新媒体社会学的兴起,将以短视频为代表的新媒体视作具有媒介景观色彩的田野调查和民族志文本。从这个意义上,短视频建构出和表征出更为清晰、更为具象化的“想象的共同体”,不啻为数字时代的民族志表达。在这个场域中,用户尽管获得了个人情感表达的自由——他们可以在自己的视频作品中嬉笑怒骂——但无疑,个体情感领受着来自国家、民族、族群和地域的集体情感召唤。
炽热深沉的家国情怀、自信包容的民族情感、舍生取义的英雄主义等再次在短视频中被放大和凸显,像巨大的磁场,吸引着普通人将个体自由的情感表达于潜移默化之中汇入集体的声音。无论是从三星堆考古挖掘中展现出华夏民族多元一体的悠久文明历史,还是不顾危难于烈焰中勇救生命的平凡消防英雄,短视频以叙事的时空修辞将人物凸显,积蓄起浓烈和炽热的情感力量。例如,去年5月,“央视新闻”账号一条15秒的送别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的短视频点赞量3500万,点评人数近450万。这汇聚了上千万普通人对“杂交水稻之父”的感恩、对袁隆平逝世的悼念之情,更深刻地包含着对以袁隆平为代表的科学家、时代楷模、英雄模范等人物的爱戴和致敬。
在全民影像时代,短视频既是事件的记录,是对日常生活的勘探,更是情感的镌刻和铭记。在短视频世界里,个体情感的涓涓细流存在着,最终也将汇入社群的、集体的、家国的情感河流中,在虚拟空间中凝结成紧密的“情感共同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