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龟真是一种充满矛盾的动物。它爬行缓慢“龟速”出名，探头捕食又迅如闪电；它是缩头乌龟，但咬住猎物，却打死也不松口；在骂人里，它是“乌龟王八蛋”，在祝福里，它又“龟鹤延年”。旅行博主、青年作家杨怡的《龟仙传》（团结出版社），收罗了84则流传于江西上饶地区的乌龟故事。在作者的诗心照耀下，这些仙龟时而拖曳着笨重的龟甲，时而游弋着矫健的身姿。在幽静的龟峰湖畔，杨怡以龟为线，勾勒出一幅闪动着龟影、人影、心灵影的风景图，更描绘出了一个丰富、多层、多姿的民间世界。

《龟仙传》首先是一部关于乌龟传说的“博物志”，这里处处闪动着龟的身影，它们影影绰绰、窃窃私语。书中的每一篇，都用一种显著的特点给乌龟命名。有的以形状命名，如宝石龟、宝船龟、叠龟、水晶龟；有的以特长命名，如龟伯乐、背尸龟、梦仙龟、生金龟、布雨龟；有的以职业命名，如厨神龟、锡匠龟、巫医龟、窃龟；有的以秉性命名，如孝悌龟、义龟、谐龟；有的沾染神气，是财神龟、游仙龟、文殊龟、黑煞神龟、如意自在龟……在这个以龟为主角的世界里，形形色色的神龟们，都有各自的前世今生、来路归途，也有各自的生老病死、七情六欲。正如《青行龟》中所写：“夜晚，当寺庙里的最后一支蜡烛被吹灭，地下的好魂灵和坏精魄都会集结在石碑下，轮流讲述自己的故事，有的诡异，有的恐怖，有的凄美，有的好笑，有的故事听起来是无稽之谈，却也颇有哲理。”借着这些听起来是“无稽之谈”，却又“颇有哲理”的龟故事，杨怡把散落在上饶民间的龟传说进行了一次系统梳理，也为龟峰这片“无山不龟、无石不龟”的神奇土地赋予了精气神。

杨怡写龟，也在写人。由龟而人，路径有二。其一，写龟即写人，写龟的七情六欲、生老病死，就是写人的七情六欲、生老病死。喜龟能给动物整容，但看到美丽却有害人之心的妖怪，就觉得仅拥有美丽也是种可悲；背尸龟是湖里最卑微的龟，因为老实巴交，只能长年累月被摊派搬运尸体；厨神龟有一手好厨艺，变成女子后，“那双漂亮的眼里，白龙就是她的整个世界”；云净龟先失了肉身、又丢了龟壳，却仍在竭力保护百姓。在这些龟故事里，人类的那些善恶、卑微、崇高，都写在了乌龟的身上——这样的乌龟，不是人又是什么呢？其二，龟是一面镜子，照见了人的样子。在《崖龟》《放生龟》《盐龟》《义龟》等篇目里，作者着力点于人和龟关系的搭建上。比如，《义龟》中，乌龟有情有义，赶着给老太太送终，人却面目狰狞，为着口腹之欲，每天都从龟身上割一块鲜肉。两相比较，触目惊心。这样一些乌龟，他们面目沉静、良善温和，有如一面明晃晃照人肝肠的镜子，逼视着人：看吧，这就是你的样子。

故事讲到这里，龟峰湖畔，龟的影子淡去了，人影也斑驳了。而人的心灵，如龟峰上的一轮皎洁圆月升腾起来，倒映在清澈的湖水里。

这心灵的倒影，是生生不息的民间精神。它如同一曲悠扬的民间小调，吟唱着民间的朴素愿望、情义和价值追求。首先是民间的朴素愿望，即对富裕生活的盼望（《生金龟》《铜钱龟》《渔龟》《财神龟》），对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呼唤（《龟幽灵》《官巷龟》《放生龟》），也是对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期待（《树龟》《木魅龟》《采参龟》《银龟》）。其次，民间情义也是这些乌龟故事里反复歌咏的，如坚贞的爱情（《龟哥》《背尸龟》《龟三郎》）、温暖的亲情（《慈母龟》《义龟》《孝悌龟》）、真挚的友情（《穿竹龟》《宝石龟》）等，或成为龟故事的主题，或作为龟故事中的重要内容，流淌在龟仙世界的湖河山水间。再有，民间的价值追求也充盈在《龟仙传》的文本里。在这里，善良、勤劳、利他被褒扬，为非作歹、好逸恶劳、自私自利被鞭挞。在几乎每一个篇目里，我们都可以看到，乌龟们对民间价值的坚守，它们或因坚守民间价值而终得成神，或身为仙神挺身守护民间价值。

可以说，乌龟这种充满矛盾的生灵，作为民间世界丰富、多层、多姿的投影，在《龟仙传》里始终闪烁着民间精神的朴素光泽。人类世界的民间精神，与乌龟们的价值是高度统一的、和谐的。

有影必有光。说完了影子，或许我们还应该回过头来，向摇曳着温暖微光的那支漂亮笔杆致意。应该特别注意到的是：杨怡不是把搜罗到的故事从口头编译成文字就完了，而是有她的小小顽皮和狡黠。品牌加盟、黑社会、迷情水、汽车、玻璃工厂、护照等等带着现代后现代、工业风的元素被掺入故事，这些桥段有时被一种略带戏谑的口吻讲述，有时又被模拟出来的一本正经的口气讲述着，由此，传统民间故事的形态就被打破了。此时，龟的故事，就仿佛是古老而沉寂的龟峰湖底新长出来的水草，招摇着新鲜、好玩、青春的气息。

《龟仙传》为龟立传，也是为山水立传，为真善美立传，为父老乡亲的心灵立传。正如其中所言，“完全生活在不同地方的人们，因为不可思议的缘分的牵引，意外地有了关联，充斥着整个世界的偶然与必然相互呼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