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版:文学评论/新闻

E世代写作:重建文学的信仰

□李 樯

商业界喜欢把现在的年轻人统称为E世代,即出生、成长、生活、学习,乃至婚恋和就业,几乎都与互联网的诞生、发育、疯狂生长沉浸式伴随,这使他们成为名副其实的网络原住民——随着区块链、模拟现实、意识控制等科学技术和网络应用的进一步迭代,更年轻一代的新人,也许就不能被称为“网络原住民”了。

对这些“原住民”来说,网络成为一种前提、一种记忆,而不是一个新开辟的“玩玩而已”的场所。所以陈志炜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很多关于写作的问题需要重新讨论,比如网络用语,线上聊天时的对话方式等等,是不是一种新的口语?

回答几乎可以是肯定的。在年轻一代的日常中,网络催生的“新口语”已经遍地开花,只是由于我们的书面语有了相当的成熟度、稳定性和规范化要求,“新口语”要体现在写作中并被广泛接纳,还需要一个过程。但思索一下百年前的白话文运动和“让语言诞生”的写作本体追求,这种变化几乎是必然的,也许只是一种无声的潜行或悄然发生,但汉语的不断被改进和创造不可逆转。同时,作为新一代年轻人的语境发生地,他们的网络“新口语”,确乎需要给予足够的谅解和包容。相较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先锋文学、试验写作,对于他们而言的“先锋”和“试验”,是否会基于这些“新口语”的创造而“生成”新的文学?

回到对他们文本的阅读,这些“原住民”的文学趣味、价值取向和技术应用,确实更加丰富和多元了。物质条件的大大改善、教育质量的整体提高和课外阅读量的基本要求、信息和知识获取通道的极大丰富以及经过前辈们摸索和日趋完善的汉语写作体系参照,等等,都使他们的个人素质获得了整体提高,对写作的价值判断更趋成熟,对技术的选择也更加理性。

首先是文本的经典意识,在“E世代”身上比较突出,尤其是25岁以下的年轻写作者(目前大部分还是在校大学生、硕士或博士生)。抛开作品质量高低这个前提,不难发现与前辈们大多从无到有、野蛮生长的状态相比,他们在成长即文学素养的塑形阶段,即经历了中外经典文学的系列熏陶。这种区别,反映在文本中,和上世纪80年代文学热潮时期年轻写作者对西方现代文学的技术搬运、粗糙模仿不同的是,在E世代这里,既成的经典意识和写作技巧已成为一种自觉的行为。比如现实主义叙事、日本文学,比如荒诞派、意识流、表现主义。在这个问题上,年轻的写作者焦典似乎有着更加清醒的认识:“古典的,传统的审美和写作方法回归,我觉得这是一个好现象。我不会觉得外国的,现代或者后现代的东西就具有先天优势,是一种新潮,古典的传统的也不代表就是土”。焦典也同时看到,同龄作家对“先锋”、对“异”的追求没有那么突出了,那种纯粹的实验性写作,或者完全颠覆阅读体验的写作变少了。栗鹿则看到,他们这一代的作品“呈现出比较突出的类型化特征,没有特别清晰的人物,没有强烈的时代背景,更多的是呈现一种心流”。

当然,这种“好现象”也让作为文学编辑的我生出一种质疑或者说想象:他们相对缺乏创造的精神和试验的勇气。所以,我觉得上述的优势同时又是一种劣势:少年老成、出手既有经典风范,却囿于阅历和写作实践的单薄,为赋新词强说愁,凌空蹈虚等问题普遍存在,具有创造性和开拓意识的文本更是难得一见。英国思想史家彼得·沃森说,“无论是新闻还是学术,核心都是探索和发现。”文学更是这样,甚至还要更进一步,那就是创造。可喜的是,我通过一份小型问卷调查发现,他们中的绝大部分对这一点都有着清醒的认识。

其次,对现实的关注,在他们这里已成为一种自觉行为。就拿《青春》杂志主持的南京市“青春文学人才计划”签约扶持项目和“青春文学奖”来说,关注当下的选手总是能够被比较容易地挑选出来。几年下来,我们已经积累了百多位“种子选手”,应该说,他们的作品,是能够代表新一代整体风貌的。在这里,目前还都是30岁上下的佼佼者有庞羽、余幼幼、大头马、赵苓岑、宋旭东、春马、阿野、高桑、梁思诗等,20岁出头的代表有焦典、丁宗冶、李嘉茵、王芾、惠子、加主布哈、水笑莹等。其中,大头马是个讲故事的高手,庞羽更多关注个体体验和价值追问,丁宗冶专注留学生的青春孤独,赵苓岑和王芾的文本则带有相当的试验气质和冒犯意识。焦点笔力强劲,对个体内心幽微的挖掘,对人与人之间隐秘情感的把握颇为精准。毫无例外地,他们的作品从海量来稿中胜出,都与他们对现实的自觉关注不无关系,即便是寓言、科幻题材,也能看出他们对“当下”、对“人”的关注和表达热情。此外,还有许多表现不俗的E世代作家,如王苏辛、栗鹿、王占黑、三三、索尔、泉、陈乐、胡了了……名字太多,就不一一列举了。

面对这些年轻人的写作,有批评家指出,“我仿佛看到了一种原生态文学写作者对创作的虔诚与庄重,从中既看到了文学未来的希望,同时也看到了他们在成长中需要磨砺的青涩。”(《青春因文学而不朽》,丁帆)。“一些作品的完成度还不够……作品与现实社会的紧密度不够,写作者们对社会人生的思考还显得稚嫩。”(《青春、大学、南京与文学之都——青柠檬丛书第二辑序》,汪政)。两位老师在对年轻一代的青春写作给予充分肯定、鼓励的同时,也从语言到文本、从现实积累到技术锤炼,给出了温和的批评。的确,叙述上的“青涩”、生活面的单薄成为困厄年轻写作者的两条勒绳,但这无可厚非,是每个作家必经的阶段,他们需要的是时间与笔力沉淀。正如汪政所说:“如果一切已经定型,一切都已成熟,写作者们也都人情练达、世事洞明,那就不是他们了。一切都已完成,还有什么期待与希望?”

还有两个值得关注的现象,E世代写作者中很多人在写作方面其实才华横溢,但更多则是“潜龙在渊”的状态。“对文学家、艺术家、大师这些标签性的外衣没有任何企图,写作于我来说只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已出版两部长篇小说的“95后”青年作家丁宗冶这样说。无独有偶,我也遇到过若干这样的年轻人,他们的作品着实令人惊艳,出手即成,其成熟度和稳定性令人刮目,可惜写作量太少。通过交流,我了解到,他们各有各的困境:或者志在他方,并不会把写作当成“志业”;或者想写东西,可是学习任务重、生活压力大,不得不把写作偏置一隅;或者因为“垃圾信息”过于庞大,互联网带来了窒息般的淹没感,有时也令他们不知如何选择。理想与现实的冲突、不可和解贯穿整个人类史的个体成长,他们也不例外,只是面临的现实困境各有不同罢了。

另一方面,所谓纯文学和网络文学之争,对身处其中的年轻写作者来说,是一个无法逃避的问题。网络文学兴起以来,很多年轻人从一个纯文学爱好者投身网络写作大军,同时,也有不少网络写手因为跟不上“迭代”的节奏而转投“纯文学”。二者看似泾渭分明,甚至已然成为一种“圈子”现象——我觉得这大可不必,就像唐朝有诗歌也有传奇,宋代有词曲也有话本,明清有小说也有戏曲一样,二者并行不悖,根本上并没有矛盾,只是获取读者的途径和生产方式、文本异同的差别罢了,所以无论走哪条路,都不存在对错。

最后想说的是,我不是一个批评家,也不是网络“原住民”中年轻作家的全息观察者,所以对他们的成长、价值观和文本,确乎有着雾里看花或不敢妄言的怯意。民间有这样一种说法,在父母与子女的对望中,父母总是读不懂孩子,孩子却能一眼看穿父母。这不禁使人欣欣然——如果能被一眼看穿,那真是他们的不幸和悲哀了。反倒正是因为这种看不透,才会令人对他们的写作更加充满了期待和憧憬。

2022-06-29 □李 樯 1 1 文艺报 content65393.html 1 E世代写作:重建文学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