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时数载,刘岸以皇皇四卷巨著再造了一座位于沙漠深处的小城,这座城是古城驿,也叫子归城。这座看似平凡普通的小城其实有着非同寻常的“身世”,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既有当年追击苍狼部的将士的后代,又有福建东南沿海八百户违反海禁令流刑犯的后代。子归城位于丝绸之路的门户上,是东西方贸易的重要通道,东方和西方在此相遇,激起层层涟漪。小说从宣统三年,也就是1911年开始叙述,结束于丁巳年的大罡风。这是民族危亡的前夜,边疆正被虎视眈眈,动荡不安的历史势必会在这座小城刮起更大的飓风,直到历史的沙尘一层层卷上来,将这座城池湮没。从这个意义上说,《子归城》的写作,正是从层层历史的沙砾中将这座小城一点点挖掘出来,以文学的眼光凝视它,让血与火重新燃起,让那些已然消逝了的欢歌哀哭重新回响,这座城池因此而不朽。
总体而言,《子归城》围绕几条线索展开叙事。一条叙事线索是以刘天亮为代表的普通百姓艰苦卓绝的生存史、创业史。正如俗语所言,“走进古城子,跌倒拾银子”。刘天亮来到古城,是一文不名的流浪汉,怀揣着发财的梦想,试图在古城寻找活路。天亮进城伊始就撞上了一场纠葛着阴谋的谋杀,于是阴差阳错被围追堵截,被追杀。天亮不屈不挠地以极为强悍的生命力在种种天灾人祸中创立了刘家酒坊,为云朵、独眼龙、二锅头等诸多人等挣扎出一条生路。另一条线索是围绕稀世珍宝羊脂玉枕的争夺。古城子买卖巨商红胡子雅霍甫倚仗俄帝势力强取豪夺了羊脂玉枕,却被觊觎,反而丢了性命。在古城输掉全部家当甚至妻儿的林拐子一直在追踪羊脂玉枕的踪迹,却大半生空空荡荡。羊脂玉枕与白石头楼一起成为子归城里神秘莫测的所在。最重要的线索是子归城自己的命运。子归城依涅槃河而生。然而,毫无节制的挖矿掏空了黑沟山体,加之有人放火烧矿,导致山体垮塌,河流改道。涅槃河由此枯竭。加之滥砍滥伐,树林荒芜,古城的自然环境急剧恶化。加之哥萨克契阔夫带领铁骑反复围城,战火兵燹,城破庐毁。在各种力的作用下,这样一座繁茂的商业城池无可挽回地覆灭了。《子归城》书写的是日常,是百姓日复一日生活的日常,他们酿酒、饮食、买卖。然而,透过这看似恒定的日常,读者看到的是血流成河,是脆弱的生和轻易的死,是历史的“变”。历史犹如文火,烹煮着这座东西方要道上的小城。生活于其间的人们或许很难感受到历史的大势,作为读者的我们却悲哀地注视着历史的水纹波动,蒸腾,最终消失于茫茫的空。
写历史的沧桑巨变,写风云变幻的人世变迁,使《子归城》天然具有厚重、雄浑、阔大的品质,但是《子归城》并不凝滞、呆板,奥秘在于作者间或点染“神迹”,给读者留下了让想象力翱翔的空间。比如,天亮之所以决心酿酒为业,缘于一场偶然。一匹仿佛被天意点化、具有自我意志的红鬃马固执地带着天亮在荒漠上踽踽独行,远处是反射着五彩光晕的雪山。想想这一情境:如血残阳,汗血宝马,闪闪发光的眼泪。作者写得如诗如画,“而红鬃马呢,一会儿像一个幽灵,正在走向血色夕阳,走向湮灭,走向虚无缥缈;一会儿又像一块透明的冰块,正在失去皈依,缓缓地融化、衰亡,浸润到大牧川的荒野之中……”正是一人一马一天一夜不停歇的游荡,他们来到了那棵有着强烈象征意味的老榆树下,神奇地发现了被风尘雨泥封闭了一年之久的陶罐,在饥渴中喝到了天地酿成的琼浆玉液。这是自然显露神迹的一刻,那些混浊沉重的事物瞬间变得空灵轻盈,给读者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再比如,当战火正酣的时刻,成千上万的野驴奔腾而至。小说写得非常具有画面感。干燥缺水的官道上,野驴奔腾,尘土飞扬。天地为之震撼,沙霾由此弥漫。于是,战争暂时停止,进入新一轮斡旋谈判中。在我看来,小说写得最好的是第四卷“石刻千秋”,古城的湮没写得荡气回肠。当我们屏气凝神关注契阔夫带领的哥萨克与诸葛白县长带领古城子子民对峙之时,天地发生了变化。全城像是猛地沉入了大海深处,一片黑暗。天地间像是起了海啸,四海翻腾五洲震荡。飓风呼啸而至,这是城池覆灭的前兆。就像之前的城下城一样,古城子终究踏上了之前的覆辙。《子归城》写得富有浪漫、诗意,而这诗意又不虚浮、空泛,而是以实实在在的生活与深切的情感为底子,这使得“诗”与“史”以妥帖的方式融合在一起,“史”中有“诗”,“诗”里蕴“史”。
《子归城》写得丰沛,还在于小说不仅具有大漠的粗犷,也有狂暴的海的气息。山与海的对话构成了《子归城》独特的艺术品质。小说大量插入了“我”写作此书的情景。而这情景大多以台风来临作为背景。这并不是作者随意而为。在作者看来,沙漠和大海具有某种同构性。波涛汹涌的大海与黄沙在小说中无止息地翻腾着,构成了小说背后阔大的气韵。而蓝色的海和黄色的沙,在作者的笔下相融相合,生出了生生不息的绿。《子归城》这幅瑰丽雄奇的历史画卷因而具有了光辉绚烂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