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版:文学评论

玄鸟行走在大地上

□张 柠

我曾经想,普希金之所以能够成为伟大作家,跟他有一个会讲神奇故事的奶妈有关。高尔基的外祖母也是一个肚子里塞满了民间故事的人,以至于把肚子都撑大了。我瘦弱的奶奶肚子里好像没有什么货色,她安坐如佛,沉默寡言,像一团湿润而温暖的泥巴。奶奶对我说得最多的话是“饿吗?”“冷吗?”剩下的就是看着我微笑。我父亲倒是喜欢讲故事。寒冷的冬天,他会破例变得温和体贴起来,在屋子中央生起木炭火盆,让孩子们跟他一起围着火盆坐下,听他针砭时弊,也听他讲故事。他讲的不是神奇故事,都是些讽刺故事,让细节和情节变成针尖麦芒,刺在讽刺对象身上,比如傻女婿故事,比如犟头农民故事。

有这样一个故事,说有位书生在乡间小路上行走,发现路中间新开挖了一条排水沟,不知怎样才能过去,在沟边徘徊犹豫,抓耳挠腮。不远处正在锄地的农民见状,便提醒他:“跳过去啊!”书生点头致谢,站在水沟边沿,双脚立定,垂直跳起,结果掉到水沟里去了。书生对农民说:“我和你无冤无仇,做什么要坑我!”那农民也不解释,放下锄头走过来,给书生做示范,脚尖一踮,纵身跃到了沟的那边。书生说:“哎哟,那不是跃吗?你怎么让我跳啊?”说着,轻轻一跃就越过了水沟。

故事本意是讽刺书生,我却认为书生也有可取之处。农民只懂得行动,不擅长表达。其实农民的本意就是“跃”,但他只知道说“跳(Tiao)”,不知道有“跃(Yue)”。农民能顺利地跳到水沟那边,但说不出“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这样的句子,也没有办法现身说法地示范“鱼跃”和“鸟飞”的动作。实践和言说、行动和表达、功用和玄思、农民和书生,各有千秋,应该取长补短相互学习,而不是固执己见地彼此讽刺。

我们很难想象,一位成年农民会做出“跳”这个动作。“跳”是一个既费力气,又不讨好的动作,它成本高,回报少,要克服巨大的地球引力,还有掉下来摔死的风险。农民不喜欢“跳”,哪怕“跃”也不错啊。相比而言,前后行走、左右挪移、拾捡抓拿,这些跟自然和人际有关系的动作,安全且有回报,跟农耕生活理想更相融相合。只有孩子和傻子,才会无目的地去做上下垂直运动的“跳”。

垂直运动“跳”,是一个理想且危险的动作,它隐含着想摆脱地球引力、自由飞翔起来的冲动。这是每一个人的梦想。它是行走挪移等各种运动的基础,但它经常被行走挪移的小动作所淹没。只有艺术想象才能将它突显出来。庄子所述《齐谐志》里那只鲲鹏玄鸟,之所以能够做出大动作:飞往南冥苍茫大海之上,其基本前提就是“怒而飞”,就是“抟扶摇直上九万里”的垂直运动,也叫做个体生命的“自由意志”。

高飞的自由意志,正是《玄鸟传》主人公孙鲁西所有行动的基本前提。否则他就仅仅只能屈从于地球引力,做一些前后行走、左右挪移、拾捡抓拿、蹲坐躺平的小动作。孙鲁西自然也没有做出什么惊人大动作,因为他只有沉重的肉身和双腿,没有大鸟的巨翅,犹如“抢榆枋”“控于地”的小雀。飞翔的玄鸟行走在大地上。这就是孙鲁西的宿命。

2022-08-03 □张 柠 1 1 文艺报 content65967.html 1 玄鸟行走在大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