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推进我国儿童文学事业高质量发展的进程中,对一些曾经引起现象级关注的重要作家作品做出全面中肯的评价,是当前儿童文学批评界的一项重要任务。杨红樱的《淘气包马小跳》从出版至今已有近20年的时间,回到历史语境中去追溯杨红樱自新时期以来的儿童文学价值追求及其美学观念的嬗变,剖析《淘气包马小跳》的意义与价值,指出其取得巨大成功的根本原因,深度认识并阐释杨红樱提出的“每个时代的孩子都需要自己的现实主义作品”的儿童文学理念,对于总结儿童文学原创经验、推动创作更多优秀作品具有积极意义。
——编 者
杨红樱从1981年开始创作儿童文学,在41年的时间里,创造了中国儿童文学的阅读奇迹。她的《淘气包马小跳》系列,从2003年出版至今已有29本,前后由接力出版社、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作家出版社推出,共计5种文字版本,累计销售量超过7000万册,是一套甫一出版就在儿童群体中引起巨大的轰动效应,同时备受儿童文学界瞩目与争论的原创作品。
《淘气包马小跳》如何诞生?它满足了孩子们什么样的审美期待与文学需求?它为中国儿童文学提供了什么可供借鉴的艺术经验?对这套作品的价值形成过程及其内涵展开分析,将有助于推进现实主义儿童小说的深化发展。
《淘气包马小跳》出现前:杨红樱的童话理想
杨红樱开始创作儿童文学时是一名小学语文教师。1981年她发表第一篇作品《穿救生衣的种子》,这是一篇科学童话。当时促使杨红樱写作儿童文学的动因,主要是她切实感觉到可供孩子们阅读的文学读物太稀缺了,于是就想自己拿起笔来为他们写作。1981年的儿童文学界已经开始价值观念转型,打破教育性的束缚、重建“儿童”与“文学”的关系、呼唤儿童新人形象的塑造与童话的游戏性是当时的主潮。杨红樱作为新人,是远离文学界的。她只是基于个人的实际情况与对课堂上孩子们的观察,朴素地选择从科学童话创作开始。“那时我当语文老师,发现在所有的课文当中,学生们最喜欢的还是科学童话,比如《小蝌蚪找妈妈》《小公鸡和小鸭子》,除了有故事、有知识点、有优美的语言和意境,还有爱的教育蕴藏其中,恰好暗合了儿童的阅读心理和阅读需求,满足了他们的求知欲、想象力,还有心灵成长的需要。”年轻的杨红樱凝视着她面前的孩子开始创作,这使得她的内心始终充盈着“儿童主义”的价值立场。她把在精神层面喂养孩子的营养元素盘点得很清楚,这样的创作准备与思维训练保证了她的作品始终与孩子们保持着紧密的对话关系。
科学童话兼具科学性与文学性,童话的虚构想象与科学的真实可信是创作科学童话必须具备的两种基础能力。科学思维与科学素养的培养,对于杨红樱的儿童文学创作具有非常深远的意义。海洋、陆地、沙漠、森林,面对广阔的自然空间与多学科知识,她努力去学习,做了大量的知识卡片,求教专家学者,积极开展田野调查。科学童话的写作使杨红樱在更开阔的视野上面向了“物世界”,关注“物”的存在,然后将其有效转换为“文学”。杨红樱的儿童文学创作起步,表面看起来是一个很小的文类,并不是主流,但坚实的科学训练与知识积累,基础扎实的童话创新表达,使得杨红樱很快成长起来。她创作了大量短篇科学童话,并尝试进行长篇科学童话写作。同时她也写了大量其他的童话,1992年童话《寻找快活林》获海峡两岸童话小说征文优等奖第一名,1993年童话《欢乐使者》获海峡两岸童话小说征文佳作奖,1995年童话集《寻找快活林》获冰心儿童文学奖。到上世纪90年代,杨红樱已经成为优秀的童话作家。
从科学童话到童话,杨红樱创作所涉及的题材范围与主题类型丰富多样,从结构设计、人物塑造、情节设置到语言和意境,她一篇篇地磨砺精进,艺术表达愈来愈成熟自然。不过赋予其童话艺术生命力的最关键要素,还是她的童话理想——一个绝对纯净透明的美善世界,这代表了杨红樱对“童年”最基本的审美理解。“童话”是儿童文学最典型的文体,它的思维方式与美学气质,最彻底地显示为儿童所拥有之“话”,是儿童的专属文学,这使得杨红樱始终以童真的价值尺度去观照世界、反思人生,对其后期现实主义儿童小说世界的打开产生了根本性的影响。
在杨红樱的童话中,更为宽广的自然世界和动物群体占据着重要位置。基于“物性”的艺术训练锻炼了她的基本功,使她走向“写什么像什么”的文学境界,这对儿童文学尤其重要,因为儿童阅读的关键起点是要明白语义,儿童首先通过语言来抓住眼球。全方位的文学试验与表达训练,为杨红樱后期聚焦儿童形象的艺术呈现打下了坚实基础。1998年的长篇童话《那个骑轮箱来的蜜儿》是一个重要转折,标志着现实儿童开始在童话世界中出场,作者开始具体关切儿童面临的各种生活问题。通过“蜜儿”这个拥有魔力的仙女,杨红樱开始进入儿童的真实心灵世界,再现他们成长中面临的各种烦恼,以成年人的经验,引导和帮助他们建设幸福童年。成人形象在儿童文学中具有重要的方法论价值,他是作家儿童观最直接的代言人,也是反思儿童观问题的代表。成人是儿童的逻辑前提,成人持什么样的儿童观,就会培养造就什么样的儿童。因此,杨红樱从“蜜儿”这个形象入手,观照和反映童年问题,表现出她对儿童生活的熟悉以及希望改进儿童教育的自觉意识。《那个骑轮箱来的蜜儿》中蕴含着深刻的心理学知识,杨红樱借助“蜜儿”的魔棒,表达她对儿童心理的悉心把握,这可以说是她之后创作取得巨大成功的根本原因。
2002年,杨红樱为“蜜儿”续写了故事,她走出家庭,来到孟小乔的学校,成为“神秘的女老师”,以陪伴更大范围内的孩子,成为他们的知心伴侣。“蜜儿”与“校园”的连接,标志着杨红樱开始在更深层次上关注中国的教育现状。由家庭向校园空间的转移,显示出她将个体儿童存在的问题放置于更普遍的层面去做思考。杨红樱在2011年的访谈中曾说:“每个时代的孩子都需要自己的现实主义作品。”这是一个非常经典的美学心得,是她走出童话世界、走向现实的儿童人生后的经验之谈。
“蜜儿”系列正是过渡之作。同一时期的系列童话《顽皮巴浪》也是关键作品,它以童话形态塑造调皮男孩形象,以连载方式初步呈现,随后脱胎为现实主义小说,就是《淘气包马小跳》。杨红樱从童话跨越至儿童小说,从“有距离”的美善的照拂到“近距离”关怀童年境遇,价值理想的不断深化使她触碰到儿童教育中的一些核心问题,并在新世纪初达到了中国原创儿童文学出版传播和儿童阅读的新高度。
《淘气包马小跳》呼应了时代与儿童之需
在《淘气包马小跳》出现与成名前,杨红樱在儿童小说领域已经风生水起,首先是2000年的《女生日记》。这部以日记文体记录女孩冉冬阳在小学六年级成长蜕变的现实主义小说,起因是杨红樱的女儿,女儿从女孩儿到少女的根本变化,为杨红樱着实带来“审美震惊”。她曾在女儿年幼时每天拿着笨笨猪玩偶为她讲述“亲爱的笨笨猪”系列童话,女儿的长大让她情不自禁开始关注具体而微的现实人生。
《女生日记》是杨红樱从童话转向小说的首部作品,很典型地体现出她“平民主义”的儿童观,即她关注的是那些大多数的女孩,她们貌不惊人,也不聪明过人,但善解人意、情感丰富,她们是无数人中的“这一个”,需要被书写、被认同,被致以爱的关怀。正如冉冬阳的名字一样,杨红樱希望这个世界注意到这些像冬日暖阳一样的女孩儿,她们也在以独特的光芒点亮世界。《女生日记》有充分的生活积累与人物原型做基础,内容丰富,心理刻画细腻,笔触清朗,情节生动,是在完全意义上还原儿童生活实境的小说,自然也能赢得儿童的喜爱。小说一出版就成为畅销书,直至现在也是备受这一年龄段女孩儿追捧的必读书。
读者对《女生日记》的高度认可激励了杨红樱的现实情怀。从《女生日记》开始,与现实中儿童的紧密互动就成为杨红樱创作的一个典型特征,她在中国儿童群体中的号召力,无论是从时间的持久性还是影响人数的广阔度上,迄今为止应该无人能匹敌。这一现象始终是中国儿童文学研究绕不过去的文化事实。
《女生日记》的成功,激励了2002年《男生日记》的出版,其创作是出于现实中男孩对日记体人文关怀的呼唤。“女生”“男生”的致意与呼应,也体现出性别在儿童文学人物书写中的重要性。《男生日记》主人公吴缅的身上体现着杨红樱对男性的性别期待,作品也触及到离异家庭这一重要社会问题,这在国内儿童文学创作中是比较早的。《男生日记》较《女生日记》打开的社会生活面更宽,但对男孩成长心理的细微关注和对女孩是一致的。总之,此时期杨红樱创作的价值中心全在儿童本位。
杨红樱真正在现实主义儿童小说领域引起巨大关注的作品,是2003年出版的《淘气包马小跳》。这套作品首推六本,甫一出版便在儿童群体中成为热宠。此后《淘气包马小跳》按年度持续推出,2009年即出版到第20本。这段时间是《淘气包马小跳》最火的时段,它掀起了原创儿童文学阅读的高潮,也带来原创童书出版的直接红利,客观上对推进原创儿童文学发展有非常积极的意义,激活了童书市场与阅读生态。但从杨红樱的儿童小说开始畅销起,业界对她的关注就变得“与众不同”起来,尤其是到了“马小跳”,争议更加白热化且上升到对其童书“定性”的程度,有人指责其是“商业童书”,也有来自出版方面的支持性评价。
有关“马小跳”的话题,是新世纪原创儿童文学讨论与争议最多的话题,但它同时又是受孩子们热捧与传阅最充分的原创作品,二者就这样构成了矛盾悖论的奇妙统一。同样值得注意的是,对其文学性的质疑与批评其实在很大程度上促进了《淘气包马小跳》艺术上的进步,因为它是一个持续推出的系列,在后续的创作中,杨红樱在题材的广度与深度、时代儿童个性的塑造、更具现实价值的主题意义开掘等方面都有非常积极自觉的探索。客观地说,由《淘气包马小跳》所创造出的原创童书出版生态格局迄今没有被超越,类似“马小跳”这样的原创儿童文学形象也再没有如此有影响力地出现过。“马小跳”在近20年的时间中陪伴了一代又一代儿童,他的确是在鲜活的时代语境中诞生的儿童群体的代言人。
正如儿童文学界随后所反思的,有关杨红樱的创作,业界其实一直以来都缺乏系统深入全面的研究,关于其为什么能够畅销、其价值上的功过是非,彼时相关的争论与评说都过于表面了。“马小跳”何以能够在新世纪风靡全中国的校园,获得孩子们的高度认同?如果将这一问题放置在社会与时代的具体语境中,以时代与儿童之需来理解文学的价值呼应,我们大概就可以避免陷入对这一问题的简单是非讨论的陷阱中,不会因为图书热销的事实而被“商业”概念所牵制左右,走向单一化、标签化的定位理解,而是更加理性地去面对和分析,进而引领儿童文学的价值导向。
我国新时期以来的儿童文学在文学观念的拓展与创新上确实付出了艰辛的努力,但由于面向儿童的文学服务是个巨大的系统工程,其文学实践成效也是在摸索中渐进获得的。新世纪之前,对于儿童文学界的现状有“两头大,中间小”的评价定位,这是针对儿童的三个年龄分段而言的,即面向少年与幼儿两头的文学趋势看好,而面向中间段,即6-12岁童年段,也即狭义的童年期的儿童文学则相对薄弱。这个基本事实的形成颇耐人寻味,其中应该隐含了一些规律性的问题。为什么接近成人的少年文学在新时期的版图中尤其被重点关注?为什么面向低幼儿童的幼儿文学也获得较好的建设?而为什么在阅读综合能力评估最具可行性的童年期,其文学供给意识与效果都相对欠佳呢?这是我国儿童文学事业在成长期为我们留下的待研究的理论与实践课题。
毫无疑问,杨红樱在新世纪取得成功的根本原因在于她及时填补了这一空白,巨大的阅读群体需求与阅读市场需求共同支持了她的成功,而杨红樱从创作起点以来所坚定追求的以儿童为本位的理念从根本上保障了她的成功。当然在她当红时,人们可能更多注目于她的儿童小说,很难做到冷静地回到历史,看她自1981年以来是如何从科学童话起步、一点一滴累积艺术能力的。“马小跳”的热销并非一日之功。新世纪之前,“两头大、中间小”的问题业界已看得很清楚,但创作界、出版界、研究界却在短期内很难突破思想局限,真正将“儿童读者”主体放在本位去规划文学建设,这一视角转化着实来得不易。
2004年到2008年是“马小跳”在业界被关注与争议最集中的一段时间。由于校园题材受追捧与热销,客观上也造成了出版界盲目跟风,一段时间内儿童文学同质化出版相当严重,这对原创儿童文学可持续高质量发展非常不利。进入2010年代,业界的反思与经验总结越来越自觉,如2015年“全国儿童文学创作出版座谈会”重点研讨的议题就是“文学与市场纠缠不清”的问题,提出了如何探寻市场化背景下儿童文学发展的价值坐标,创作、出版、批评如何各自坚守自己的价值使命等重大时代课题。2016年,井冈山儿童文学创作出版研讨会提出的重点议题也是建立儿童文学新的评价标准。近10年来,少儿出版努力走出单一形态的牢笼,朝着更加多元化的方向发展,儿童文学作家也在积极谋求原创主体性的突破之路,原创儿童文学版图开始更富生机与活力。在此背景下,各界对杨红樱的认识与评价也更趋于客观,在2013年的一次研讨会上,就有资深专家指出,“两头大、中间小”的问题大家有目共睹,但彼时真正去践行并解决这一问题的开拓者却很少。这一认识是中肯的,也点出了影响儿童文学事业瓶颈突破的症结依然是在从儿童出发这一基点上。只有解决了这关键一招,儿童文学发展才可趋向更健康的生态格局,新世纪以来我国儿童文学发展历程清晰地证明了这一点。
新世纪儿童观解放的新阶段
“我希望把马小跳写成一部中国孩子的心灵成长史。”这是杨红樱新近在接受新华社记者采访时的由衷表达。当我们穿越各种争论的泥淖,试图去厘清“马小跳”畅销的奥秘时,答案应该非常简单纯粹:“马小跳”是一个属于中国儿童的理想伴侣。杨红樱说:“每个时代的孩子都需要自己的现实主义作品。”“马小跳”就是新世纪中国儿童的时代之需,这个时代的孩子希望在写给他们的作品中看见自己的样子,听见自己的呼吸,感应自己的烦恼,放飞自己的快乐。新时代的儿童需要新的形象来理解自己、共情自己,代言与表达自己。儿童文学是儿童的愿望平台,儿童文学作家是儿童愿望的呵护者与发声者。
“我当老师的时候,立志要像我的老师一样,做一个学生喜欢的老师。今天我们考核老师有各种标准,我认为最重要的一条,是学生是不是喜欢你。教育的核心就是育人,应该把人性关怀放在首位。”杨红樱对师生关系的认识很朴素,但这一表达很动情,里面蕴含了她对成人与儿童关系的全部价值判断。教师出身的她,是把儿童文学与“育人”放在一个系统考虑的。她起步时的儿童文学就是她课堂教学的一个有机环节。课堂成就了杨红樱的儿童文学事业,树立了她牢牢将儿童的精神需求与情感满足放在第一位的自觉意识。“人性关怀”是杨红樱创作儿童文学的基准价值尺度,而爱与美善是她对儿童施以关怀的关键精神能量。曾经年轻的她以这样的态度做过好老师,后来她成为一名优秀的图书编辑,再后来就是专职儿童文学作家,这个过程始终是她用“童话理想”践行人生价值的过程。她为孩子们创造了一个美好的世界,“马小跳”是这个世界中的灵魂人物。
“马小跳”出现在新世纪意味深长,无论是从杨红樱个人还是从整体儿童文学发展来看,似乎都是历史的必然。杨红樱从1981年开始写作,到2003年“马小跳”出现,共经历了22年的时间,这期间她从“远距离”童话世界的营建转向贴近现实的童年人文关怀,审美经验与表达方式虽在不断积累与变化,但探寻儿童心灵奥妙、解决困扰他们的现实问题、让儿童理直气壮做孩子的初心从来没有改变。学者张利芹在她的《话说马小跳》中这样评价马小跳:“在马小跳的身上,儿童处于童年期的愿望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和张扬,而存在于马小跳身上的那种创造意识、自由精神和快乐气质更是这个时代在儿童身上值得大力张扬和提倡的,是这个淘气的马小跳开始让我们思考,孩子是怎样的,孩子本来应该是怎样的。”杨红樱确实是在深刻体察童年现状的基础上创造她的新儿童形象的,她主要伸向家庭与学校这两个童年问题的发源地来反思解放童年的问题,笔下有若干种典型家庭与父母的样态。她特别擅长在对照感中让故事与人物凸显问题,而不是叙述者喋喋不休地大说特说,比如马小跳的家庭和他表妹杜真子的家庭就形成鲜明对比。马小跳的妈妈和杜真子的妈妈是亲姐妹,但是两个人的性格与对待孩子的态度却天差地别,一个是“天真妈妈”,一个是很现实很真实的妈妈。毫无疑问,马小跳的家庭及其父母带有一定的特殊性,甚至可以说具有较强的理想化特质。马小跳的爸爸是玩具设计师,妈妈是橱窗设计师,都富有游戏精神与非功利性教育理念,尊重孩子个性,允许他自主探索,马小跳完全处在一个民主家庭。马小跳也可以说是杨红樱反思家庭教育后的产物,她深知怎样的家庭环境才能够诞生出马小跳这样的现代儿童。
马小跳系列中的各个人物都值得拿出来独立品评一番。每个人物都有故事,每个故事都有严密的逻辑设置,人物与故事背后都是真实的生活,也都围绕着童年的各种真实问题。无论哪一类型的儿童性格,根本上都是成人打造的教养环境的产物,都是成人儿童观在发挥本质作用,从家庭到学校莫不如此。所以杨红樱用心摹写了各种典型的教师形象,由儿童视角映现成人世界根深蒂固的观念问题。她笔下总是会出现一些新教师形象,他们教育理念新颖,尊重儿童,有高度的同理心,重视新教育方法运用,善于激发儿童的创造力,总是引领孩子去积极探索未知、拥抱整个世界。他们打破了功利主义、成绩至上的教育观,致力于改变教育评价体系。这是一场深层次的教育革命,统摄杨红樱儿童小说的灵魂,其实就是对教育的反思。她的作品之所以可以长期获得孩子们的喜爱,就是因为她完全深入到了这个时代的现实情境中,探问的始终是孩子们具体而微的日常生活,关切的是家庭、学校和社会环境囿于传统观念与惯性思维,在对待儿童的态度上存在的致命问题。她的作品中总是充满了新与旧的对峙,总是有两种理念下成人与儿童形象的对比。她希望塑造出新儿童形象的代表,马小跳很大程度上就是一个理想人物形象。杨红樱说:“我在马小跳身上寄托了我的教育理想,小朋友们在马小跳的生活中找到了自己想要的快乐、安慰和温暖。”马小跳是杨红樱基于个人的生活经验,基于自己长期对儿童生命状态的观察和对童年问题的积极反思而杂取种种合成一个的产物,是一个艺术形象,所发挥的是艺术对生活的价值引领作用。儿童需要来自他们群体之中的形象“代言”。
无论在作品中还是各种谈话中,杨红樱总是在表达她对“纯粹孩子”的期待。在《笑猫日记》中,她借老乌龟的口吻,表达了对有“孩子味”的孩子们的喜爱。老乌龟以它的久经世事与人生智慧,看清了在功利主义教育模式下,“孩子味”正在可怕地失去,我们正在丢失童年品质,遗忘可贵的“童年精神”。借由马小跳,杨红樱保留并张扬了本色的童年样态,这是她用文字为孩子们搭建的一处自由精神空间。在这个既和现实接轨又拥有相对独立可能的小说世界里,马小跳和他的小伙伴们每天都在“行动”中,每天的生活都充实满足,每天都是自己意志的主人。随着小说前几部对故事架构及人物布局的基本完成,随后的故事世界也逐步从校园走出,来到更广阔的社会现实中,让孩子们参与体验更丰富的人生。
杨红樱采取了完全白描的手法写作马小跳系列,仔细分析这一手法的表现特征及其意义含蕴是很有趣的课题。杨红樱原本是抒情色彩很浓的童话作家,作家主体在创作中有很充分的情绪奔泻空间。但白描是完全聚焦对象主体的,且孩子们高频次的动作性又使得整个叙事的节奏很快,没有给作家留下喘气的余地,而且作品畅销后,小读者的热切期待对连续出版提出更高要求,因此这套书整体上给了杨红樱很大压力,这是一套作者为彻底保全儿童主体性而坚守奋战的作品。它是杨红樱由写“物”的童话阶段转型到写“人”的小说阶段的一个高峰。马小跳创造了新世纪儿童文学人物形象塑造的新高度,他的经典性与影响力迄今还没有被超越。
我们可以从教育学、文学、心理学、社会学等多学科视野去研究作为个案的马小跳。2008年,以“多维视野中的杨红樱”为主题的高层学术论坛在北京师范大学举办,会议主题充分显示出了杨红樱创作的多面向价值,也深刻反映出这是一位始终能够紧密呼应时代所需的优秀作家。一代又一代的儿童出生,他们生活着,经历着,也在对世界诉求着。无数的儿童与微小的个体愿望需要文学去做出艺术放大,人们在文学中看见的儿童,比在生活中看见的更有问题显示度,那是因为其中投入了作家的思想。在繁杂喧闹的世事变迁中,总有一个独立的儿童王国在那里自在运行着,只有那些具有童真心灵的成人才有能力旅行在这个世界中,为孩子们及时生产与运送成长所需的各种能量。无论时间怎样无情地向前移动,“马小跳”就是那个总能让我们想起“儿童”存在的形象,马小跳成了儿童的代名词,这就是杨红樱的文学贡献。
将一种精神凝结在一个形象上,这就是伟大的文学创造。每当我们想起或看见马小跳,就想起了童年本身,想起了美好的童年记忆,这就是马小跳的魅力。陪伴儿童成长的儿童形象整体来看还是太少了,特别是本土形象。我们着实需要从本土文化中生长出来的人物与故事,我们自己的儿童需要被艺术照亮。如果站在孩子的心理期待与精神需求来看儿童文学的价值建设,对比马小跳的轰动效应,我们不得不说,我们的儿童文学可供提升的空间还有很多,儿童文学的深潜之路依然任重而道远。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儿童文学批评价值体系研究(17BZW028)”阶段性成果。作者单位:兰州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