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新作品

在塞罕坝打号

□冯小军

红彤彤的朝霞投射进松树沟那一刻,整个山地都苏醒过来。匍匐在地表的荚果蕨湿漉漉的,有的枝条猛地弹起,我好像听见了它愉快的低语。不远处有鸟鸣传来,林间更显清寂。这片成熟的落叶松林薄雾氤氲,灌草被阳光切割得一道暗影一道明亮,那模样跟城市街道上的斑马线似的。它当然不是斑马线,那是晨光勾勒出来的图画,粗细不等的树干在地上留下的投影。

同样让这片静谧的天地醒过来的还有我和长腿泡子营林区施工员曹紫鹏的脚步声。曹紫鹏,一个30出头的年轻人,一米七八的个头儿,脸色黝黑,目光明亮。2015年他从河北科技大学毕业先后在中铁大桥局、内蒙古的一家私营企业和家乡围场县的朝阳湾中学工作,竟没有一家留住他的心。直到2019年听说塞罕坝机械林场招人,他果断报名参加了河北省直属事业单位考试,录取后如愿以偿地来到塞罕坝机械林场工作,被分配到千层板分场长腿泡子营林区做了一名施工员。

去年春季,我曾经跟他在松树沟打号。今年夏季我再次来,是要看一下经过抚育后林木的长势。山路上我和他聊起去年进山打号的事。那会儿我记得小曹听说我要跟他进山好像有点不愿意,脸上掠过一丝难以觉察的表情。可他看我很真诚,也就同意了,随手递给我一把斧子,他自己也拿了一把,带上两瓶水我俩就出发了。

我知道“打号”是采伐树木前的重要环节。说它重要,因为它是树木采伐前必须做的一件事,目的是提醒采伐工人要砍伐这棵有标记的树。去年那次我执拗地跟他进山,是缘于我在塞罕坝林场场部听说了各分场当下正在做森林抚育。他们建议我去千层板分场。到那儿后场长喊来了长腿泡子营林区的曹紫鹏。

那是早春的一天上午,松树沟里的落叶松刚萌芽,冬天冻得硬邦邦的枝丫现在已经变软。坝上多风,枝丫使劲儿摇摆,林子里松涛声很响。为了不落在后面,我不停地和他说话:“这深山老林里平时就你一个人上山吗?”“嗯。我们营林区有两个施工员。平时不忙我们会一起上山,如果忙起来只好分开。”他的回答很轻松。走了一会儿他在一片密林边缘停下,慢悠悠地瞅了一会儿眼前的树林,随后就走进去挥着斧头砍起来。歘!歘!他的动作不算猛,也不太轻,三下两下就在齐肩高的树干上砍掉树皮,现出一个白生生的茬口。我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瞅着,砍破树皮连着白生生的木屑落到树根时我捡起一块,放在鼻子前闻闻,一股浓烈的松香气息沁人心脾。

他一边观察一边打号,走走停停。草地有点儿打滑,还有松针枯草掩盖的小坑。我不慎打了一个趔趄,他见后停下手里的活计嘱咐我多加小心。我谨慎起来,停下来仰望树梢上的蓝天白云,心里想起几年前来塞罕坝拍电影《那时风华》时出现的事。有一天导演召集主创团队开会,议论电影剧本的故事情节。当时有人提议最好有再现当年林场职工爬冰卧雪采伐薪柴的镜头。还有人询问塞罕坝林场现在是否还在砍树。我据实做了肯定回答。结果周围发出了一阵唏嘘声。有人惊愕地张开嘴巴,还有人大声问我:“为什么呢?”至今我还依然记得人们不解的表情。有一个人的眼睛瞪得跟黄牛眼睛似的,很不解地质问我。

哦!简短的回忆很快结束,我回到了现实,这个叫松树沟的地方。施工员曹紫鹏一直在不紧不慢地打号,他一会儿仰头观察树木,一会儿在拿定主意后举起斧子在树干上砍几下。

我在树林里选择那些长得不好的树征求他的意见,在得到肯定后也学着他的样子打起号来。

“上次拍电影时有人问我塞罕坝林场是不是也砍树,我的话把他们吓着了。有人不理解地说,生态环境这样不好,年年都刮沙尘暴,栽都栽不过来怎么还砍树?特别是为阻挡风沙、被誉为‘绿色长城’的塞罕坝更不应该砍树啊!”

曹紫鹏笑了:“是有误解,在普通人眼里我们做的工作就是砍树。你知道,其实说砍树是不准确的,科学的说法是森林抚育。盲目砍树破坏生态环境,有目的的采伐是为了让森林长得更好。”他说得够形象:“这事如同给庄稼间苗,密植了就要拔掉多余的,这样才有利于它们茁壮生长。当然森林经营有它的特殊性。它不是种高粱玉米,庄稼需要间苗,林子需要抚育。”

“通过类似‘间苗’的做法提高森林质量,让它长得更好。”我回应他。“当然,包括伐树在内的森林抚育有多种方式,不同树龄采伐的强度也不同。为了提高成活率栽植人工林时往往提高密度,这是坝上恶劣的自然条件决定的。森林在持续生长,老不抚育,阳光照不进来,林下那些灌木和花草因缺少阳光会逐步衰亡,随之而来的野生动物因食物匮乏也跟着消失。好比人的成长需要调理一样,森林抚育是要干预它野蛮生长。”“森林抚育要讲科学,要按规程办事。根据幼龄、中龄、近熟、成熟和过熟的情况分类制定方案,确保留下来的林木健康成长。总的原则是去劣留优、去小留大、去密留匀。”“打号后就可以砍树了吧?”“理论上是这样,不过还有不少细节。‘打号’不是一打了之,还要‘回测’,确保留下的树木有足够的生长量。好不容易种的树不能因为我们的大意造成损失。我们要按着株树和蓄积双向控制的原则‘复盘’,确保不超采。打号常常与其他环节互相衔接。招标确定施工队,签署施工协议,培训伐木工人等,或提前或同步都要整体推进。分场技术员,营林区主任在抚育阶段会多次到现场检查,林场营林科的技术人员还要复核。至于我们施工员监督检查是义不容辞的责任。”小曹不停打号,我俩边干活边聊天。好几次树冠上的松针、鸟粪落在我们的脖颈里。出现这种情况时曹紫鹏就用毛巾帮我清理,他自己只摔打几下便继续干活。

“有一次干活时我惊动了树干上的一条蛇,它猛地逃跑吓了我一跳。”曹紫鹏回忆自己的往事,说完瞅着我龇牙笑起来。

“有难忘的记忆吗?”

“不少。我刚入职时张彬师傅带我。那年他47岁,初夏时他带着我在山里打采伐样地。干着干着我发现他老捂肚子,就问他怎么了。他说肚子丝丝拉拉地疼。我劝他下山瞧病。结果师傅看我一眼没吱声。我明白,这里的活儿到了扫尾阶段,他一准儿是要完成任务再去瞧病。这样想着我就没再劝。他坚持着把这片林地的活儿做完时才去医院,医生确诊他患了阑尾炎。说本该早来,耽搁得已经化脓。后来医生为他做了微创手术。本来一周就可以出院,结果他住了两周。”

“这就是塞罕坝的精神传承。完成林场交给的任务对我们普通职工来说就是使命,撂下没做完的活儿心里不得劲儿。”

“本来住院一周就可以,反倒住了两周,是不是损失更大?”

“那不一样啊!如果打号没做完去医院不是误事了?咬牙坚持一下,抓住时机圆满完成任务心里踏实。”

“嗯,那倒是!”

“塞罕坝人就这样,一代代坚守60年了。”

“你在工作中有过不愉快吗?”

“怎么没有?去年在长腿泡子伐树时就闹过一出。就是你上次和我打号后发生的事:本来技术规程里有‘伐根为零’的规定,或许与松针过多有关,我发现一名伐木工在作业时留的伐根过高,明显地浪费资源。我制止时他有些不高兴,强调客观原因,和我顶撞起来。最后施工队长严厉地批评他,要扣他的工资,最后他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我再次向他强调了技术要点,他转变了态度。”

从去年早春到今天我再次进山已经一年多了。行走在熟悉的林地里,我发现眼前的林地变了模样,过去树木过于稠密,树冠下部的干枝乱蓬蓬的,经过森林抚育明显清爽了。先前林地上的病死树和孱弱的树都被清理,地上的枯草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更为整齐的林相,阳光照进树林,林下的花草很繁茂。

太阳从树梢上缓缓上升,慢慢爬上中天,再跃升到头顶上时,曹紫鹏招呼我下山。林缘草地的露水已经消散。看到经过抚育的树林不再蓬头垢面,我一身轻松,观看路旁的野草也就从容些,那里有黄花乌头、金莲花、地榆和五味子,更多的都叫不上名字。不一会儿我俩走上羊肠小道儿,愉快地踏上了归途。

2022-09-14 □冯小军 1 1 文艺报 content66550.html 1 在塞罕坝打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