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少儿文艺

诗是童年的一种存在方式

——以男孩对对的诗歌作为个案分析 □肖 雨

幼年的“诗语”

儿子对对自从学会说话以后,常有些天外飞来的表达。我把它们称为“诗语”。

两岁左右,晚上临睡前,他会一个一个地致意:“我要睡觉了。爸爸,晚安。外婆,晚安。飞机,晚安。月亮,晚安。星星,晚安。”就像在说一首诗。一个人跑到阳台上望风景,他会喊我们:“爸爸,妈妈,我们来当发现家!”然后跑进跑出地告诉我们他都发现了些什么。暑假去外公家度夏,一场雨后,老墙外爬上来一只蛞蝓。他第一次看见蛞蝓,赶紧跑进来向我们宣布:“外公家的墙外,爬过一只找不到壳的蜗牛!”也是在乡下,夏天,一个大晴天的早晨,我们并排坐在老家门口的条凳上,仰望头顶的天空。那里一顷碧蓝,只飘着小小的一朵云。对对指着说:“看,天空只有一朵云,像大海只有一条鱼。”

他5岁时,跟我去国外待了一年。我们走在乡间的路上,他忽然说:“海,花蕊,一只蜗牛的触角,一只蜻蜓的眼睛,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没有人知道的地方……”我听着,心里暗暗感到惊奇。远远地,望见一幢房子,形状酷似切块的奶酪。他说:“看,那幢房子,像不像一块大奶酪?会有人来吃掉它吗?”我说:“奶酪这么大,恐怕没有人的肚子能装得下。”他说:“要是把地球上的人都喊来,你一口,我一口,大家一起吃,这一块大奶酪,就不算太大。”

我把他的一些“诗语”记下来,《发现家》《新的和旧的》《蛞蝓》《为什么》《没有人知道的地方》等诗就是这么来的。这些童稚的话语,凭空而起,转瞬即逝,却充满奇妙、迷人的诗意。我一边记一边想,我们小的时候也是这么说话的吗?

也许因为小时候的表达尚未受到语言惯例的完全支配和约束,所以在稚气中又保留着语言的某些最新鲜的感觉和趣味。有段时间,对对看我穿着睡衣在屋里走来走去,会问:“妈妈,你现在穿的是不是醒衣?”在他看来,既然睡觉的时候穿睡衣,醒来后自然穿的是“醒衣”。他会一边喝开水,一边问:“世界上有白开水,有没有绿开水、蓝开水?”三岁多的时候,对对看见挂在墙上的钟,对它有了兴趣。我趁机指给他看:这是时针,这是分针,这是秒针,秒针走一圈,就是一分钟。他忽然问:“我们的一分钟和蚂蚁的一分钟,哪个长,哪个短?”经他这么一问,再去回味“睡衣”“白开水”“一分钟”这样寻常的语词,原来那么生动、丰富、意味无穷——我相信,每个词语在创始之初,都充满了这样生动和丰富的蕴含,都亮光闪闪,只是在后来一遍遍的机械使用中锈蚀和忘却了这种亮光。孩提时代许多自发的“诗语”,常会在不经意间重新擦亮我们眼中语词的光芒——诗的本意,不正在于这样的擦亮和唤醒?

我相信,每一个孩子都有过这样的“诗语”。

我也倡导身边的爸爸妈妈们把这样的诗语收集、记录下来。它们是童年时代自发的诗感、诗意和诗趣的证明,也是诗与生命之间本然联结的证明。有一天,这些散落的童年语言的碎片,或许会成为我们理解诗歌、童年和人的审美本性的重要素材。

读诗与“写”诗

三岁半左右,有一天,对对从幼儿园回来,他忽然对我说:“妈妈,你听,我做的诗:天上的星星,照亮了夜空。”

过了一会儿,又说:“还有一个:小船浮在海面上。”

我很惊讶。我们之前并没有谈论过诗的话题。他是什么时候知道了“诗”这回事?又是怎么自己明白了“诗”跟平时说话不大一样?

回想起来,是因为晚上读书,我们偶尔会读到一两首诗。“月亮在水上漂流/天空是多么明净”。洛尔迦的小诗,没有什么情节,他听得津津有味。假期回乡下老家。外公家的墙上挂着朋友赠的书法。他记住了上面的诗,会指着说出来:“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那时他也会哼一两首绝句:“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半懂不懂的,但因为声韵整齐趁口,他自己就记住了。一天傍晚,我们一起从外面回到小区,走过路边的两块景观大石头,对对自言自语:“树花开,晚霞红。”我问他:“为什么这么说呢?”他答:“因为这两块石头上,一块画着树开花了,一块画着小朋友荡秋千,有晚霞。”也许是因为偶发的冲动,也许是因为受到读过的诗的影响,总之,他本能地把想说的话结构成了诗的样子,其中也颇有些诗的意思。

那段时间,我们床头总放着《童诗三百首》。书中所收童诗,没有多少插图,文字居多。对对爬上床来,要我一首首地读给他听,听不厌倦。后来他跟着我去国外上学,随身带的中文读物,也是这套书。有一天,他骑着自己的小卡丁车,来到我跟前,说:“妈妈,我做了一首诗,我来讲,你能不能给我录下来?”

他的诗是这样的:“大飞机/飞到天空中/停在白云上/然后再/飞下来/就全身是水”。

这首“诗”,他连贯地一气说完,把停顿和节奏也都清楚地说出来,然后就骑着车走开了。

爸爸给这首“诗”起名《大飞机》。

受到我们的鼓励,第二天,他又做了一首:“高铁/从亲爱的钱塘江的怀抱/开出去/从亲爱的钱塘江的怀抱/再开回来”。这首“诗”的起因,大概是到外婆家坐高铁,每次都会经过钱塘江大桥。飞机、高铁都是那时他正迷恋着的事物。录完了,他说:“我还有一首,等会儿再录。”到了第三天,对对醒来的时候,我问他:“对对,你有一首诗要录的,什么时候录?”他想了想,伤心地说:“我已经忘了。”

这是学前阶段对对惟一一次主动的“诗歌创作”,跟自发的“诗语”又有所不同。这样的“创作”当然还算不上诗,但说明在他的认识里,开始建立“诗”的模糊观念和形态。不过,那时他之所以会有作诗的念头,完全是因为读了一段时间的童诗,受到影响。后来我们转而读别的书,他的主动的诗兴,也就自然而然消退了。

“说”自己的诗

对对上小学了,开始认字,很快认得越来越多。有一天,我从校车上接回他,我们一起走在小区的绿荫路上。刚下过雨不久,树叶间弥漫着淡淡的水汽。对对说:“我一闻到这个味道,就想起了赛缪尔。”赛缪尔是他在国外结识的好朋友。他接着说:“我的心像一个照相机,那些忘不了的,我都在心里给它们拍一张相片。像现在,赛缪尔笑眯眯的脸,就在我的眼前。”正说着,风吹过,卷起一阵落叶。对对说:“像这样,一阵风,叶子都旋转着飞舞,我在心里也给它拍了相片。”后来,对着一棵树、一朵云、一个弯弯的月亮、一辆飞驰而过的小车,他又几次说起心里的相片。

我和他一起把这些话整理成《相片》,让他自己读:“那些忘不了的/我都在心里/给它们/拍一张相片//一朵云 一棵树/一个弯弯的月亮/一张笑眯眯的朋友的脸/一阵风 叶子都旋转着飞舞//一辆车很快地开过/有个跟我一样的小孩/在车窗后面/也望着我”。

他读完,沉默了一会儿,表示认可。

几天后,放学回到家,对对宣布:“我要写诗。”他让我坐在电脑前帮着他打字,自己站在旁边“说”诗:“树是叶子的家/袜子是脚的家/床是被子的家/耳朵是声音的家”。

我问他,这样的话是在哪里学到的?他说,“树是叶子的家”是在学校里学的,别的是他照着想的。我表扬他说得不错,同时问他,能不能再想出些更不一样的“家”。于是他继续边想边说:“书是故事的家/画是颜色的家/肚子是食物的家/秋天是收获的家/报纸是新闻的家/地球是生命的家/太空是星球的家/海是船的家/夜晚是梦的家”。

我说,都很好啊,再想一想,还有更不一样的吗?

他站在我身旁,因为凝神,脸也涨得红起来,想说什么,又自己咽了回去。最后他说:“没有地方/是风的家”。

我一下子被这个句子击中了。我知道,这一刻,他从模仿中找到了自己最特别的感觉和语言。我和他一起整理了这首诗,就是《家》。

从那以后,对对开始主动“说诗”。一年级第一学期,他带回家一个本子,本子上印着每一课的生字和组词。老师让孩子们在家温习。其中一课有个词语,“顽皮地(de)”,他总是读成“顽皮地(dì)”,边读边笑。起初我不解其意,以为他是为了搞笑,故意读错。那天晚上,我们照例读完书,关了灯,准备睡觉。卧室里漆黑一片。对对忽然自言自语道:“顽皮地是一个地方,没有人到过的地方。谁到了那里都会变得顽皮,大人顽皮,小孩顽皮,一只虫子也顽皮。”我这才明白他把这个词想成了一个奇妙的地方。

他还在想:“那里的东西也顽皮,想找它的时候,怎么也找不到,不想找的时候,它又出来了。”这个说法显然让他兴奋起来,强忍着不笑出声来,他继续说:“那里连空气也顽皮,你要是走进去,它会吹啊吹,吹啊吹,一直把你吹到顽皮地的外面。”这些话听在我的耳中,都是飞来之语。不一会儿,他睡着了。我赶紧起来,把它们原原本本地记下来。

第二天,对对读到了自己的《顽皮地》。他说,还有“飞快地(dì)”和“轻轻地(dì)”呢。那也是练习簿上的两个词,原本都是为了巩固助词“地”的用法。我鼓动他试着把这两个“地”也写成诗。他站在我身边,一句一句想,我也一句一句地把它们敲打到电脑屏幕上。两天后,《飞快地》和《轻轻地》写完了。对对自己给这三首诗起了个总名——“想不到的地方”。后来,用这样的方式,他又写了《蓝色的船》《世界上总有许多秘密》《发呆比赛》等。

他的这些小诗,常带给我重新看见和认识一切的惊喜。

诗的底色与光彩

对对的这些诗,我们的许多朋友也很喜欢。大家都鼓励他。但我们知道,有些好玩的想法,就是这个年纪才有。再过些年,等他长大起来,好玩的想法可能就都飞走了。那时候,他也许还喜欢诗,也许已忘了。一切全看缘分。

我有时候想,如果是这样,那么这种创作的意义何在呢?

也许更多的是一种留念。在这些诗里,留下了我们小时候语言、思想的独特神情与光彩。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样的神情和光彩必然会从我们的生命中多多少少地遗失。当然,我们会得到另一些成长的馈赠,但小时候的目光与声音、体验与想象,无可复制,因而也珍贵万分。在我看来,童年诗语的研究可以成就一个意义重大的课题。语言如何发生?诗歌如何发生?审美的本性来自何处?在童年时代自发的诗歌讲述和创作中,这些问题或将得到脑科学研究始终难以探知的深刻而准确的解答。

它也可能成为孩子未来生活的一种底蕴。谁知道呢?我一直认为,童年对个体的影响远未被深究和道尽。童年之河是那么浅,又是那样深,我们好像一眼望到了河底,又永远说不清它沉淀下了些什么。长大的过程中,语言和记忆可能会被遗忘,但迷迷蒙蒙、莫可名状的印象和感觉会留存下来。小时候,我们曾经充满诗意地看着这个世界,那种清澈、鲜美、生机盎然的感觉,一定会在生命中留下难以磨灭的印痕。

诗是童年存在的一种方式。我们可以做的,也许是让这种诗的感觉在孩子身上保存得尽量久一些,让这些诗意在他们心里浸润得尽量深一些。有一天,孩子会长大起来。他也许记得这些,也许不记得。但他生活中某些时刻的热情、自信、敏锐和创造力,或许就来源于此。他生命的底色中,将永远留有一抹诗的光彩。

但愿如此。

2022-09-16 ——以男孩对对的诗歌作为个案分析 □肖 雨 1 1 文艺报 content66588.html 1 诗是童年的一种存在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