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新作品

云知道

□吴昌勇

在乡间,云朵是生长在天空的庄稼。老农习惯了早晚抬头看看天,看看天上的云朵,看看天上云朵的气色。其实,都是给地里的庄稼看的。云朵的薄厚、色彩、形状和方位,给地上无数双眼睛透露出某种隐秘的信息。老农能读懂云朵的情绪,云朵知道老农的心思,知道天空和大地每一次对望的深情和深意。

农人早起,推开屋门的第一件事,便是披衣站在院场仰起脸,看一看波动的云彩,看一看日头的神情,看一看青山的头巾和围脖。低下头,就有了农事安排,就知道这样的天气是锄草,是施肥,是将牛羊赶到远处的山坡,还是将屋里的粮食搬到屋外的晒场。遇上好天气,他们不由得哼唱起山歌来,东边唱,西边和,歌声传遍整个村庄,一天的好心情就这样和天边的云朵一般悠哉悠哉。

劳碌一天,收工时天色已近黄昏,乡亲们一旦聚在一起就成了一片云彩。男人们衔着烟卷,半挽着裤腿,将肩头的锄头、背篓、扁担、铁铲或犁耙放在地上,坐着、蹲着、站着,或者斜靠在一棵大树上,身上的烟味、汗味、土腥味混合在一起,被风吹散,又被风拽回。女人们索性围坐在一起,叽叽喳喳如一群鸟雀,男人、孩子和庄稼是绕不开的话题。主妇一旦摘掉围裙,是泼辣的、利落的,和男人般壮硕的身子骨,早早地在暮色中回潮。等到月亮升起来,等到人群散开的时候,他们不约而同地抬起头,透过大树的枝丫,望望村庄之上的天空。望星星,望月亮,望云彩,望东望西望南望北,视线收回的时候,各自的心里都装着一个或阴或晴、或风或雨的天气。在回家的路上,倏忽安静起来,像是在翻阅藏在心里的一册账簿,仔细勾画圈选着手头的农活。

上了年岁的老人,脸上铺满长寿的岁月云彩,已然是儿孙们头顶的一方晴空。他们不用看天观云,凭借察觉身体的细微变化,就能敏感地感知天气的阴晴冷暖,仿佛能听见节气来去的脚步声。夜里,躺在床上,动一动不太灵便的关节和腿脚,窸窸窣窣地翻过身,好像某种感应传遍全身,轻声和床头的老伴念叨着,变天咧,身体里起风哩。常常是前半夜说的话,到后半夜就应验了,风呼呼地刮过屋顶,瓦楞里的枯枝败叶打着旋,圈里的鸡鸭惊得咯咯叫,狗对着漆黑的夜空一遍遍狂吠。这些老人,分明是岁月的云朵,多少次风吹雨淋日晒,才有了身体里的小气候,也才有了和天空、大地、草木、节气对话的一腔乡音。

乡亲们看天,其实就是把先辈传授的农谚从心里搬出来,一遍遍比对天上的云彩,像一个个看图识字的孩童。那份认真,那份专注,恰似乡间的郎中辨认体内的虚实寒热。天气就是收成,这是乡间的大道理,祖祖辈辈,年年岁岁,总盼着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在他们眼里,每一片云朵都是自大地升腾起的炊烟。黄土地上的庄稼和人一样,也会感冒发烧、头疼咳嗽,也会手脚麻木、浑身乏力,也会口舌生疮、目赤耳鸣。这些寻常毛病,只需要一场雨、一阵风、一团雾,甚至在天际挂一轮火红的日头,一切不适就烟消云散。天上和地上,很远也很近,尽在云朵和日月深情演绎的圆缺盈亏中。

长在田里的庄稼,和天空的云朵一样幸福,一样自由自在。春夏秋冬,这些生长在黄土地里的五彩云朵,在农人的身旁匍匐着、层叠着、挺立着、翻涌着、低垂着,每一幅景象都是那般撩人心弦,又是那般楚楚动人。泥土不语,长空有情,顺着节气向上攀爬的庄稼,总能准确地将渴了、饿了、旱了、涝了的深切感知,用天空能识破的肢体语言传递出去。这份默契,亦是千百年来含情对望的告白。那些和庄稼一样生机勃勃的云朵,不也在耐心等待着来自地面的水汽蒸腾、升发和滋养吗?不也在用云朵的语言,深情呼唤苍茫大地的慷慨给予吗?千姿百态的云朵,不只出现在万物头顶的天空。一切热爱生命的个体,都具备也都有能力演绎属于自己的精神气象。就像田里的禾苗,山坡上的草木,还有涓涓流淌的山溪,奔腾不息的大江大河,以及对每一片云朵心存敬畏的生灵。

绵延群山,是最接近天空的大地积云。石头的骨骼、泥土的肌体、草木的毛发,无论走向和海拔,也无论年岁和风貌,每一座山都在用无限接近蓝天的忠诚,从未央的夜色中将每一轮朝阳冉冉托起。丛生的云朵,抑或是繁星和日月根系发育的沃土,投向低处的每一束光芒,都倾泻着一份深沉的爱恋。云和雨、风和电,连同洋洋洒洒的雪花,无一不是天空和大地平仄对仗的诗行。这份豪迈和浪漫,无不寄托着和云朵一样热情讴歌多彩生活的生命群体。古往今来,那些对酒当歌的文人骚客,无数次仰望星空,在天空的案头研墨,喷薄而出的豪情如云朵般掩映着一方心空。他们更愿意相信,灵感的云朵、生命的云朵、情感的云朵,最终在天空汇流成明明灭灭的一道星河。

看天看云,就是看山看水,看风看雨,看花看草,看日出日落,看阴晴圆缺,看过往和未来。天空飘散的云朵,是辽阔大地的倒影,是花开花谢的生发枯荣,是鸟语花香的绵绵音符;黄土地上铺展的云彩,是辛勤劳作的乡亲们,是五谷明朗饱满的笑脸,是村庄白墙黛瓦的朴素淡雅。

这一切,云知道。

2022-10-21 □吴昌勇 1 1 文艺报 content67015.html 1 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