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的长篇小说《苦难山》是一部中国现代革命战争史,其史诗型小说的构想是十分明显的。
在外在形态上,《苦难山》亦可视作若干部独立的中篇小说连缀而成,而线性叙事却被跳动的历史章节打断:兴安岭(上):1934年—1945年,东北抗联抗日斗争;兴安岭(下):1946年以后,东野转战东北战场;钟山:1937年,南京大屠杀;南岭:1949年渡江战役以后;大别山:1934年红军长征以后,南方游击战争;上甘岭:1950年以后,抗美援朝战争。这种结构,酷似于由秦汉“经卷”演化而来的“手卷”的形制,将四时景物绘于一轴,此即传统绘画的散点透视法,而其中每一局部,又形成一独立的焦点透视,览者徐徐展开,别有一番情趣。西元将古老的手法借来,转换为现代的小说章法。各个历史阶段的战争,以五座大山作为聚焦点和典型环境而锁定;空间分布的散漫,在内在肌理上又经人物命运的展开而融为一体。
小说与故事的关系难舍难分,对故事性的偏好,一直深藏在民间的审美心理中。西元的“美学突围”,即是在整体上摆脱以戏剧性、传奇性为圭臬的审美趣味,用现代的审美旨趣营构战争小说。阻击战是战争小说叙事中极为常见的情节,但不同的处理方式可以明显感受到两者的分野。在《保卫延安》中,周大勇所率连队掩护主力撤退,在重兵包围下越战越勇,其传奇色彩极为浓厚。《苦难山》描写了多场阻击战,其战斗之险恶,牺牲之惨重,尤其是撤离战场时重伤员的绝境,直令人唏嘘,师长有句话说,“这辈子最难下的命令是让一个连、一个排留下来打阻击……实际上就等于让他们同敌人同归于尽”,这无疑才是真正现实主义的书写。
西元选择五座大山作为各历史时期战争的空间坐标,并且冠以“苦难”为其共性,是耐人寻味的。马克思主义的战争观告诉我们,暴力是战争的本质属性,而暴力则是残酷的、惨烈的,是酿造苦难的。
《苦难山》对艰难困苦的历史现场进行了刻意还原,即便是高歌猛进的解放战争,选取的也是东北战场上的几场恶战,而抗美援朝战争则以最为艰苦的第五次战役,尤其是上甘岭为聚焦点。激战、苦战、恶战的场面描写很难出彩,所以旧时的演义小说每及于此,常用“只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的套语一笔带过,而古往今来许多作家则尽量绕开这一出力不讨好的场面,花大力气在战前战后落笔。西元采取的是正面强攻的方式,他甚至无意铺展一场战役战前的态势,略去高层领导的运筹帷幄,压缩中层领导的排兵布阵,以更为写实的叙事策略,去还原一场场具体战斗的残酷和战壕里的真实。
这种残酷与真实,最外在的呈现就是文字,《苦难山》以“打记事儿起,树生小子就看过无数颗被砍掉的人脑袋”起笔,为全书奠定了“苦难”的基调。这些被此前战争小说视为自然主义而刻意回避的文字,在小说中得到如电影特写镜头一样的定格和放大,给人以强烈冲击。
战争的残酷还有另一种常被人忽略的地方,克劳塞维茨谓之“劳累”,西元将其具体为一个“走”字。行军与作战是战争中军人生涯的基本环节,在尚未实现摩托化的年代,其“劳累”的一面,并没有得到文学充分的表现。《苦难山》将行走的苦难,一如战场的惨烈,一并推向了极致。抗联战士面对鬼子讨伐队的追剿,在严酷的自然环境中奔走,冻死、饿死的惨状,令人不忍直视。即便是挟胜利之师挥军南下,追剿国民党残兵败将的急行军,也是极尽艰难困苦。军需助理员老崔,雪山草地都挺过来了,却在南下途中因腿伤不忍拖累部队,“自己拉了手榴弹”,倒在新中国成立前夜,令人唏嘘不已。
《苦难山》书写的抗联最艰难的时间段,主人公所在的抗联三路军老秃顶子支队不是越战越强,而是伤亡惨重,最后只剩下一人,这无疑是尊重历史过程的写实之笔,它丝毫不影响这支伟大的武装力量在抵御外辱中彪炳史册的功勋。小说有意避开了司令员(杨靖宇将军)气壮山河的殉国,而是选择了一对恋人悲情地赴死。“连长”携小张妹子脱队出走,“想要再拉起一支游击队”,是否无意间暴露了部队行踪而招致讨伐队围追,小说做了模糊处理以示留白,“连长”不待执行纪律慨然饮弹自尽,小张妹子更是队伍中一个异类,她的大学生、文青身份决定了她甘愿为“连长”殉情。这是战争小说中鲜见的爱情书写,这种另类的牺牲,通过老红军老何之口得到进一步补充。
战争对军人心理的杀伤力以及由此产生的心理创伤及应激反应,是此前的很多战争文学不曾触及的,是《苦难山》中虽着墨不多但让人过目不忘的文字。我们看到“当敌人一百五十五毫米榴弹炮炮弹砸在战壕里时”,主人公的心理活动竟然是没有活动,而从惨烈战场下来的人,竟然看到任何人都想拼个你死我活,面对首长中规中矩的表扬,竟会“一脚把装饭菜的铁锅踢翻”。
自古罗马的朗基努斯首次将“崇高”作为一个美学范畴提出以来,历经伯克、康德诸人发挥,已成为与“美”并列的被普遍接受的重要美学范畴,这也是中国军事文学最基本的美学质地。如果我们认同崇高感即是主体对客体精神上的克服,那么战场上军人的崇高感,往往来自面对血腥与死亡,即对抗异己的、对立的、强暴性的对象时,从内心激发起的情感反应,因此血腥场面的书写、反常心理的揭示,其叙事依据是非以此不足以营造战事的现场感,非以此不足以显现先辈经受的苦难,而对苦难和丑恶的直面是人主体精神强大的表现,则是现代美学给予的理论资源,因此战争小说的“苦难”书写,在此不仅具有了历史的含义、美学的含义,而且隐含了生命的痛苦及人生的悲剧性,有了哲学的升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