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时期,“京派文学”与“海派文学”之争很热闹了一阵子,也影响对南方与北方文学大体印象,至今依然。其实,这是一种减缩式的标签,对于文学而言,并无实质的意义。在地域特色和内涵上,文学的真实、想象兼具批判性的眼光,对社会万象和复杂人性予以观察和叙述、写实和批判,都在文学抒情性这一大传统的范围内。只是所谓京派文学的闲适、清淡、文人气息、学者情怀等特征,稍显突出而已,文学的地域性并不排除其他叙述与想象的方式。
侯磊《北京烟树》的文类特征并不明显,它是介于小说、散文、文论等各种文类之间的跨文体写作,这种写作方式恰可以承载他文学叙事与想象的不同样态,将文学的历时性和共时性的特点完整地呈现出来,在远处与近处、历史与现实之中自由穿行,信马由缰,边际无限;文学的叙事与想象的多种可能性全部打开,包容万千,在私人性的怀旧方式上拓开视野,接通视域。在这一点上,侯磊还是京派文学的底子与原色,不仅仅京味京韵十足、地域特色明显,信笔写来,处处有故事、时时有精彩,而且在文学的叙事与想象上,有借鉴前辈文人作家的高明之处,并在胡同生活与历史掌故、个人记忆与社会变迁之间顺利地来回,不显生硬与矫情。或者说,他亦学者亦作家能便宜行事,使文学的抒情性与批判性更能触类旁通、融汇无间。
“一座古城除了有文献、文物的层面,也更有‘灵’的一面,我们生活的院子,街巷里,一棵古树,一座老屋,哪怕只是一块雕镂装饰、颜色趋于牙黄的古砖,它们都注视过你的祖父、父亲还有你本人。它们见过那么多槐花开杏花落,哪能没有点‘灵’的东西呢?更何况,在北京这座元明清时期的古都。”本来面目,活灵活现,这是阅读这部著作时给人最深的印象。本来面目,指涉宏大历史的遗存:文献与文物,几百年的古都一砖一瓦背后的故事,经过侯磊的文学叙事与想象,一一呈现;指涉其私人记忆的一时一段的场景与人事,在真实与想象当中,过渡到事过境迁的心理印记和恰如其分的评述;指涉重点人物在古都的言行举止及声誉影响;指涉其家史的核心部分和自己于其中的成长故事……可以说,每一章每一节、每一事每一物都指涉真实而不留死角。人在其中、言在其外,事存其理、物在其边,一清二楚,细节分明。所谓活灵活现,则是在“灵”的东西里面,挖掘到城市与个人的灵魂深处,细致而极具个性,闲淡而充满深情厚谊,名物与人情互为杂糅,显得生机勃勃;掌故与现实并置,融为一体。可以说,这部书是另类的北京写法,有野史笔记之路子和小说的笔意,相较于前辈文人,侯磊更多地突出个人事迹、观感与思考,这是一部纯粹性的私人性著作。
换句话说,故乡写作的地域性特征,本身就是人文精神和地方言语的综合体,人物、场景之经纬及沿袭下来的人情、礼仪、风俗等文化品性之纵横,无论历史云烟还是人情世故,往往以地方言语最典雅的方式呈现,笔带温情、勾勒完整;状景写物,一语中的。侯磊作为北京“土著”来写古都,无疑比起其他外乡人或移民人士来说,原汁原味且深刻得多,尤其细腻处更能抓住历史的神髓,紧扣生活细节的要紧处,更能在日常中显得最真实而更有力道。京人看京与他人看京,本属两种视角。过于看重前者,拘泥于古都历史掌故和琐碎生活细节,难以跳出来,俯瞰旧时烟云和现时状景;而过于后者则流于表象的叙述,无法深入到古都的人文肌理和具体生活的烟火气,得之于浅,虽有他者视角,可以通观,但欠缺真实有力的感受和心得,如何都挨不到边。侯磊将这二者的视角综合起来,在文学真实叙述和想象中出入自由、细心评述,在跨文体的写作中呈现出应有的魅力来。
《德容:北平照相馆》《地坛有神》《北平乌托邦》《朱四爷家的房》《方言是母乳,说方言是回家》等章节,尤令我动容,感叹不已。侯磊写家史和儿时记忆显得相当平淡,三言两语道尽人世间的沧桑,文笔老到,不忮不求,不惊不喜,只是沿着事件线索缓缓展开,一事一议,不动声色,“多年以后,我也会坐在胡同的马扎或藤椅上,一边扇着芭蕉叶的蒲扇,一边等着路人问我‘大北新桥’的故事……夕阳下山,人影散乱,我已忘记夕阳从胡同中走过”。而他写老舍、萧乾、史铁生、张北海等作家、学者,总与记忆中的地方串联在一起,比如史铁生与地坛,比如叶圣陶与东四六条的澡堂子,无不是神来之笔,反映出这些文人的另一面,并有自己的解读。相较于文学史,这些文人要生动得多、解读要深刻得多,乃至如周作人等对北京的评价,哪怕只言片语,在具体的语境与环境下,更接近历史的本来意义,其引申义仿佛只在侯磊个人的故事和评价中,因而是另一种层面的“别裁”,或文学史上的“笺注”,反倒有古典的意味。
这部书的后部分,是侯磊对北京走向现代化的隐忧,古都表层的文物破坏只是其中一个方面,还有文物保存与经济振兴之间的矛盾,“从新、老东安市场的变化不难看出,科技的发展改变了城市的建筑、街道和商业中心,进而改变了人们的购物、生活方式”。而真正刺痛他的是胡同改造和方言的遗失,这些巨变是乡愁情结和文学想象的式微甚至衰败,这不是一时一地的事,也不是一朝一夕的情绪,它们会变成记忆中的层累和心灵上的郁结,谁也无力改变。唯有在沉湎之中,一遍遍地复习,温故而知新,直到那些熟悉的人事与方言消退,人们在模式化、格式化下保持同一性而作罢。而北京的烟树,会一直留在侯磊的真实记忆里,就如本书一样,具有文献和文本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