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文学评论

徐春林《十年书》

记忆的落叶归根

□陈陈相因

读徐春林的散文集《十年书》,就着他的表达,想到了黄庭坚《寄黄几复》中那句“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上下句的一起一落,如果只写十年阔别的伤感,并不够怅惘,而这一杯酒相聚撞出的暖意,延续之后十年冷清的离索,回忆中一闪而过的记忆成了某个支点,其后所有的飘摇都成了缅怀,成了重复那一瞬间的回忆行为,十年因此才深刻起来。整个过程犹如烧制绝妙的冰裂釉,供记忆淌进来的裂缝显现在朴素的胚体上,被烧制封印起来,成了最魔幻的艺术品。

徐春林的《十年书》也是这样,他书写了十年间闯荡在外的思考与见闻,而这十年看似直线性的推进,实则是从村庄到村庄的圆形路径,对黄庭坚来说,记忆的参照物是酒,对徐春林来说是村庄。在书中,村庄是不可忽视的起始与回归的场所,徐春林亦敏感体认了这一点,人生中的十年本身就是旅行的中途,此刻他站在这中间点,追溯村庄如何塑造了他,现在原路折回村庄又是何种体验。除了村庄给予的记忆以外,他体悟到了村庄质朴的品质给他的触动。对徐春林来说,出走意味着粉碎记忆,书写则是再造记忆,重新复活伤痕累累的村庄,从而完成落叶归根,使生命重新生长。

若说十年之中,为何记忆会不断地重回与编织,大概源于一种浪游,回忆本身是耗费精力的,因而记忆行为本身是妨害生命的,但是流浪的人并不理会这种记忆的妨害,因为在他乡陌生之地的流浪,总是附着对故乡的认知,新事物总是点缀着神采飞扬的光。带着记忆流浪,也意味着与记忆不断相逢,实际上,记忆才是无边无际的他乡。村庄因此成了过去与未来的交点,又因为它本身所具有的历史容量,交叠了家族史与民族史,徐春林的叙述就是从黄河中下游河南段迁徙到江西的祖先故事开始的,而后推展关于自己的成长、求学、出走与归来的故事。

我们能够看到许多像《白鹿原》这样的小说,让县志摇身一变成为充满鬼魅色彩的小说,但是很少人像徐春林这样,把县志和散文结合在一起,村庄究竟在一个人的生命之中拥有什么样的位置,鲜少有人用散文去挖掘。县志意味着不懈向前奔涌的时间,但是县志中的个人,则是通过“搜索”去编织属于自己的记忆。徐春林在《流年》一文中,提出了这一有趣的观点,人之所以能从婴儿开始感受到自身的存在,在于对其他存在的搜索和响应,而记忆的形成就在不断地搜索中内化。

“搜索”是一种发现自己存在的方式,“搜索”中最为典型的是树。在徐春林的记忆中,树作为自然的标记,取代了人为的时间,树本身以独特的生命方式联结天地,徐春林能够感到自己与树命运相似的“自由”和“不自由”,“不自由”在于树即使在暮年死去,也能感受到一种无法言说的孤独,更有可能被利用,成为器具或焚烧成灰,当徐春林沉浸在对写作的喜好与追求时,他便感到了自己也成为了树,而树是归属天命的,老树具有被白蚁蛀空的宿命,却心甘情愿地迎接它,这便是《论语》中那种“不器”的自由,树可以变换无数的形态,却挣脱了功用,坦然地迎向命运。

在乡土变迁中,树是村庄的根部,记载着村庄的时间,徐春林在《村庄的老人》一文中也写到,十年后再归来,村庄记忆的难寻在于屋门前两棵枯死的古树,古树本身是祖先的象征,是家族绵延的化身,人拥有属于自己的土壤,站在黑暗之上开枝散叶。我想起阿城的《树王》,里面有一句“我从未真正见过火,也未见过毁灭,更不知新生”,小说中的自然与人保有的是一种敬畏感,但是在徐春林的散文里,则是一种共存的关系,人如树,树又如人,两者是相互学习和领受的。

对于徐春林来说,对村庄的挖掘与回看,本身就是对自己痕迹的一次搜集,游子飘扬在细雨中,不断叩响年少的梦。当一个人的生命以树的方式长大,成长可能是一种不断回望的深度复习,尤其在城乡巨变的当下,在村庄与城镇景观的裂缝之中,他发现游子处于失去和拥有之间,而那些构成他的东西,比如树,比如修河,比如乡村学校……在写作中重新回到他眼前,流淌的被溯回,飘坠的被拾起,模糊的被点亮,归根并不意味着完成,而是永恒的一次次重生。

2022-11-23 □陈陈相因 徐春林《十年书》 1 1 文艺报 content67659.html 1 记忆的落叶归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