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尼日利亚裔英国女作家伯娜丁·埃瓦里斯托的小说《女孩,女人,其他》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引进出版。《女孩,女人,其他》于2019年斩获布克奖,埃瓦里斯托也成为首位获此殊荣的英国黑人女作家。2019年的布克奖是一颗“双黄蛋”,加拿大作家玛格丽特·阿特伍德以《使女的故事》的续篇《证言》第二次问鼎布克奖。这是布克奖有史以来第三次开出双得主(前两次分别是1974年和1992年)。不少文学界人士将布克奖委员会的做法称为“短视的行为”,甚至是“史诗级的错误”,他们认为分割奖项忽略了埃瓦里斯托作为首位黑人女作家获奖者的关注度和文化意义。
伯娜丁·埃瓦里斯托1959年出生在伦敦,母亲是英国人,父亲是尼日利亚人。埃瓦里斯托在伦敦南部的伍尔维奇长大,有7个兄弟姐妹,她最初是一名演员,在剧院工作过一段时间。在1997年出版处女作《劳拉》之后,作家相继出版了《帝国宝贝》《金色的根》《你好妈妈》和《洛夫曼先生》等小说。现在,埃瓦里斯托在伦敦布鲁内尔大学教授创意写作,并且于2022年起担任英国皇家文学学会会长。埃瓦里斯托的小说聚焦英国黑人女性问题,风格自由灵动,正如布克奖颁奖词所言,“埃瓦里斯托为这个古老的国家呈现了一种辉煌的新历史:一种永远充满活力、持续发展并且不可抗拒的新历史”。
《女孩,女人,其他》开头写到,主人公阿玛导演的戏剧当晚将在英国国家大剧院上演;小说结尾处,众人齐聚一堂,庆祝演出成功。从开头到结尾的一天时间内,埃瓦里斯托以十二个章节,讲述了十二位英国黑人女性的成长经历与生活体验。《女孩,女人,其他》写作耗时6年,以英国为背景,叙事时间从19世纪初绵延至今天,围绕着十二位黑人女性的人生体验和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糅合了种族、阶级、社会性别、历史、文化、民族、性倾向、年龄、个人能力和国家等诸多元素。
一
埃瓦里斯托不仅对英国黑人女性的生存现状了如指掌,更对英国黑人女性的动态变化有着敏锐洞察和独到见解。小说中年纪最大的黑人女性格蕾丝生于1895年,格蕾丝的父亲是一名来自阿比西尼亚(今埃塞俄比亚)的海员。由于当时英国社会对深肤色女性的排斥,格蕾丝只能和对黑人女性有性幻想的农场主约瑟夫结婚。另一位老年女性人物布米现年六十余岁,布米和丈夫奥古斯丁都毕业于尼日利亚的著名学府伊巴丹大学,为了寻求适合自己资历的发展机会来到英国。然而,第三世界的一等学位在英国并得不到承认,数学专业的布米当起了清洁工,而经济学博士奥古斯丁只能开出租车谋生。奥古斯丁过劳死后,在培养女儿卡罗尔的经济压力之下,布米创办了自己的清洁公司,为了启动资金不得不和当地的主教进行了钱色交易。对格蕾丝、布米等人的讲述展示了一代黑人移民曾经遭受的种族歧视和不公,肤色、种族和性别限制了她们平等就业、追求幸福生活的权利。然而,年轻一代的黑人移民不再是社会底层的代名词,相当一部分人通过自身努力获得了优秀教育背景和社会地位。年轻女性卡罗尔就是通过自己的奋斗走进了精英阶级,并和出身优渥的白人弗雷迪订婚。职场上的卡罗尔也不再遭到白人精英的不公对待。
虽然卡罗尔是靠辛苦打拼走上了精英式的职业生涯,不用像母亲一样为了生存出卖肉体和尊严,但她在职场和生活中仍然时不时地感受到“微歧视”。一些人对黑人女性的发型、面部特征、体型、审美标准等形成了刻板印象与预设。小说中,埃瓦里斯托不止一次记录卡罗尔精心而考究的穿着打扮,卡罗尔拉直的头发向后梳成整齐的发髻,眉毛精心修饰出线条感,穿着定制的职业装,带着铂金和珍珠材质的首饰,尽可能靠拢人们对于黑人精英女性的预设形象。其次是被动沉默和被边缘化,即黑人女性在学术与专业环境中被边缘化和被沉默的经历,比如下意识将大学办公室里的黑人女性或拉丁裔女性当作秘书而非教授。这是卡罗尔在职场上最频繁遭遇的微歧视类型:客户和新来的同事经常眼神看向她身后,仿佛在寻找、期待另外一个人出现,在他们看来,卡罗尔这样的黑人女性应该是秘书或者助理的职位,是进来端茶或者送点心的。
作家笔下的细节描述与罗列赋予了小说真实感和可信度,令读者感同身受卡罗尔所遭遇的微歧视。虽然小说没有白人或男性直接对卡罗尔说出种族歧视或性别歧视的话语,但他们频繁在意识层面之外对卡罗尔表达出微妙的不满,如小说中的客户潜意识中认为黑人女性应该从事服务性职业,而非担任领导者职位,给卡罗尔造成了情感虐待和心理创伤;再如弗雷迪成绩平平,却靠着父亲的校友捐赠申请上了大学,靠母亲的同学关系轻易地谋取了金融城的岗位,弗雷迪的优渥和卡罗尔的艰辛形成强烈的对比。通过一代移民和二代移民处境的对比,埃瓦里斯托敏锐地捕捉到了从明显的生理、物质层面的“歧视”体验向隐藏的心理、情感层面的“微歧视”的发展路径。
二
受创作传统的影响,很多读者会将黑人女性文学与苦难文学划上等号。然而埃瓦里斯托不这么认为,“我对书写受害者不感兴趣……我想要她们(黑人女性)战胜苦难,哪怕是以个性战胜苦难”。诚然,《女孩,女人,其他》不仅仅展示了黑人女性在英国生存所面临的物质上的考验与精神上的歧视,更强调英国黑人女性走出苦难的决心与反抗。
主人公阿玛的情节和埃瓦里斯托本人的经历有很大的共通之处。1982年,埃瓦里斯托和两位朋友一道创办了英国首个黑人女性为主要创作力量的剧院——“黑人女性剧院”。通过自己的努力得到主流社会认可的阿玛,很大程度上代表了传统黑人女性主义流派的做法。阿玛施展其戏剧才华从非主流亚文化社群走进大众视野,埃瓦里斯托通过写作呈现英国黑人女性真实的生活体验、生命思考和生存危机,鼓励英国黑人女性超越肤色与性别的“他者”标签,真正地融入英国社会。
此外,《女孩,女人,其他》中,以亚茨、梅根为代表的年轻一代黑人女性用大量富有时代感的新词、网络俚语及网络话题标签等构成了一个强大的社交媒体语义场。视频通话、黑命贵、照片墙、川普地震、脱欧等极具时代感的词汇在小说中比比皆是,还有大量网络话题标签、提及“@”,以及网络俚语“OMG”、“4everyone”等,这些新型词汇的出现不仅让小说处在正统文学文本和网络文本的中间地带,且使得文本兼具虚构文学和纪实文学的特征。阿玛的女儿亚茨在牛津大学校报担任专栏作者,并撰写了题为《为什么我的教授不是黑人》的文章,文章在网络上引发热评。愤怒的亚茨毫不客气地和网络喷子乱斗。梅根/摩根是一位跨性别者,并成为了网络社交平台上的“网红”。受《危险国度》杂志邀约,梅根/摩根去看了阿玛执导的戏剧,她发出这样的推文:
“刚在@国家大剧院看了#达荷美最后一位女战士。天哪,台上女战士太牛了!纯非洲女战士!霸气!震撼心灵,威震世界!喝彩,为#阿玛·邦苏#!黑人历史很重要伙伴们,马上订票,不然就等着哭吧!@危险国度”
埃瓦里斯托将社交媒体的黑人女性主义运动称为“反主流文化时刻”,认为作为新媒介平台的社交网络能够让平时没有发声的群体表现自我。如作家在《网络时代的黑人女性写作》一文中所言,“网络也以一种前人难以想象的途径将那些不曾被重视,生活在‘世界边缘’的群体与他们的创作推向历史前台”。
三
《女孩,女人,其他》究竟是不是一部“小说”?相信会有读者产生这样的疑惑。小说以现代诗一般的诗体小说形式写成,长达452页的小说却通篇只有结尾处一个句号,还有括号内的注释、新奇的献辞、非洲特色的插画、社交媒体即时聊天表情符号等丰富的副文本。这一切大胆的实验和创新是主流的、学院派的作家鲜有涉足的。
在献辞中,埃瓦里斯托致敬了姐妹、妇女、兄弟、性别多元化等词的非裔和加勒比裔黑人口语俚语的多种方言变体,并最后升华为人类家庭全体成员,某种意义上,展示了作家对一种世界主义身份的追求。而插画则代表了作家通过非洲传统文化符号的民族内涵实现对人物形象的丰满化和立体化。在每个标题人物的名字上方,都印着一个不同的阿丁克拉符号插画。阿丁克拉符号起源于加纳和象牙海岸,是西非的传统符号,代表非洲传统的哲学智慧和历史意义。每个角色的阿丁克拉符号代表了她的背景和个性。比如代表阿玛的阿丁克拉图案是一个鹰爪的象征,它代表力量、勇敢和力量,因为鹰是天空中最强大的鸟,它的力量在于它的爪子。阿玛是一个强大而坚韧的角色。她没有被戏剧行业的种族主义和性别歧视打倒,而是选择开创自己的道路,并得到文化圈的认可。再如代表梅根的图案是由“晨星”和“轮子”拼接而成,其中晨星代表新一天的开始,而环绕晨星的轮子则代表轮回更替,是生活转变的象征,象征着女性身份的梅根到无性别身份的摩根转变。这一转变给她的生活带来了更大的变化,她摆脱了抑郁和酒瘾,走向了更为快乐的生活,得到了伴侣和事业——社会活动家和社交网络影响者。阿丁克拉符号不仅以视觉形式传达了作家深刻的思考,还承载了英国黑人女性身份中的民族性。
大部分媒体将聚光灯打在了伯娜丁·埃瓦里斯托的“英国黑人女作家”身份上,但作家本人对此却颇有微词,在美国国家公共电台的采访中,她说道:“白人男性作家不需要给自己贴上这样的标签,因为他们是被社会接受的规范标准。他们是默认设置,而我不是”。埃瓦里斯托曲折的获奖历程恰恰折射了英国黑人女性作为“他者”的生存体验,换句话说,只有作家这样丰富深厚的人生阅历才能写出这样一部万花筒式的、包罗万象的英国黑人女性百科全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