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我对刘宇昆的了解,我认为他会反对贴标签。而当代文化政治最热衷给人贴标签:亚裔美国文学、海外华人作家、移民写作、离散文学、科幻小说家、奇幻小说家、科幻翻译家……刘宇昆在科幻和奇幻小说领域中取得瞩目的成就,他的小说系列《末日三联画》改编成的动漫剧集《万神殿》正在美国热播,他更因为翻译刘慈欣的《三体》及一系列当代中国科幻作品,成为科幻领域最响亮的名字之一,“小刘”,对应“大刘”——虽然如此,我怀疑他并不在意这些标签,而他的文学初心是诗,是情动而生、充满流动性和不确定性的诗。
本文不讨论刘宇昆的长篇小说:具有史诗结构、卷帙浩繁的《蒲公英王朝》四部曲以及作为当代美国神话史诗一部分的《星球大战:天行者卢克传奇》。我用了一个夏天,阅读了刘宇昆迄今写作的所有“短作品”,这些作品多达150多篇,包括短篇、小中篇和中篇小说。这些作品只有很少一部分结集,收入两部英文小说集:《折纸动物园》和《隐娘》。但翻译成中文的,则被收入多达6部小说集,包括《爱的算法》《思维的形状》《杀敌算法》和最新推出的《狩猎愉快》和《转生接口》;我唯一没有看到的中文小说集,是耿辉独立翻译的《奇点移民》。我沉浸在刘宇昆的想象世界,这是一个充满奇观的阅读过程,我敬佩这样一位具有强烈伦理意识、尊重读者的作家,他用词经济,叙述精准,想象力非凡,但从不任意而行,而是在结构和话语上都深思熟虑,让每个故事都具备伦理和审美的双重新意。他的很多作品都涉及语言和思想表达的问题,以及与此相关的如何叙述、如何记忆,有关历史和时间,有关意识的性质,这让他的很多作品具有“元小说”的结构特点,文本内部有着自省机制。同时,他是一位极其聪明的作家,能够在很短的结构中驾驭非常复杂的主题,一言以蔽之,这是一位讲故事的高手。刘宇昆写作的是科幻短篇,但面对他迄今为止的全部作品,我不仅想到洛夫克拉夫特或勒古恩或克拉克或特德·姜,他像每一位自重的短篇小说作家那样——像从契诃夫到蒲宁到辛格到契佛到卡佛到安贝蒂这一众优秀的(不写科幻的)短篇小说作家那样,对形式的完美有自觉追求。
在阅读的最后,我回到阅读的起点,也正是他写作的起点,我再次被《迦太基玫瑰》感动。这篇小说发表于2002年,也许距离科幻的超时空世界构架还远,但距离刘宇昆熟悉的日常生活世界则非常近。这是一篇开始于新英格兰地方的故事,主人公刚巧是我任教的韦尔斯利学院的毕业生。这个女孩向往自由,浪迹天涯。小说叙述者是她的姐姐艾米,整个叙述是一次次的“莉斯离我而去”。妹妹莉斯面对世界的未知充满勇气,直到最后进入人工智能研究领域,凭着对科学的信念跃入未来,让自己的大脑接受“增强神经识别的毁灭性电磁扫描”。这是一个明知会让人活生生疼死的过程,莉斯自愿去承受,她也许太渴望丢掉肉身、成为无限自由的精灵,让自己以信息形式永生。但实验失败了,莉斯的身体死了,而“她的电子生命模型在基于她大脑扫描结果建构的神经网络上运行了不到五秒钟——对她来说是一种永恒——经历了数十亿次每秒的高速计算之后,模型崩溃了。”这个小说的核心,虽然是关于人工智能的科学构思,但这并非叙述的唯一重心。
叙述发生在莉斯死去多年以后,艾米年长体衰,静待死亡的自然来临,她回想起莉斯生活中的点滴,包括莉斯讲述自己在路上流浪过程中被伤害、被性侵的细节。艾米记得莉斯说:“身体的确是最重要的生存工具,可是它脆弱而又有缺陷,总是会背叛你。”艾米的叙述离不开身体,小说最后定格,回忆结束了,她咬一口乔纳森苹果,让这种苹果特有的酸味袭遍全身。莉斯则曾经给艾米寄来一张明信片,行走天涯到了北非的古罗马遗迹,明信片上是几句诗:
也许送我的花朵/此刻就在面前/若没有迦太基玫瑰的芬芳/让我该如何分辨
这几句诗出自美国诗人米莱,诗题叫《致那个不会不可能存在的他》,原诗还有前后两节,第一节是这样的:
我如何才能知道,除非/我去开罗和中国/这被祝福的方寸心底是否会/以所有的方式获得祝福?
米莱是美国第一位获得普利策诗歌奖的女诗人,她的诗风古朴,在现代主义兴起的年代常被批判落伍,但批评家爱德蒙·威尔逊认为她是当时用英语写作的唯一具有伟大作家气质的诗人。刘宇昆在哈佛大学英文系毕业论文就是以米莱为题。她的名字在刘宇昆的短篇小说中还出现过许多次,如同样是早期作品、写于2004年的《涅槃》(又译《状态转换》)写女孩利奈的灵魂是一块冰,她每天都要守护这块冰,不要让它融化,她不要社交生活,藏身斗室,在阅读中一次次移情自我,于是她也体验诗人米莱的生活,在她的灵魂火焰边起舞。直到利奈在现实世界中偶然坠入情网,那一刹那来临如此突然,她来不及守护那块冰,她的灵魂融化了,变成一杯纯净无暇的水。
在《迦太基玫瑰》和《涅槃》中有着刘宇昆短篇小说的DNA结构,这便是一种自由的流动性,以及在这种流动性中生生不息的情动:爱的可能,爱的不确定但永恒的存在,爱的穿透一切物质的力量,这是刘宇昆宇宙的万有引力。它在《思维的形状》中,那一种跨越语言、通过孩童般手势做出“思维形状”进行的异星物种之间的交流和爱情;它在《单比特错误》中,因为物理世界中微小到粒子层面的偶然偏差而发生的奇迹——催生了爱和信仰;它也在2011年让刘宇昆破纪录一次拿下科幻界三大奖项的《折纸动物园》(又译《手中纸,心头爱》)这篇小说中,那个折纸小老虎一直在折叠态中隐藏、但直到展开之后才呈现给主人公的来自他的已逝母亲的那无法用语言表达的“爱”;它也在2012年发表、后来改编成《爱死机》其中一集的《狩猎愉快》中,刘宇昆以蒸汽朋克的形式写古老中国的狐狸精到香港后丧失法力、遂被机械化改造成为赛博格而完美结合了金属火焰和神秘魔性的变形记;它也在《人生百味》中,那个将武圣关羽神话带到爱达荷边疆小镇、犹如关二爷附体的神秘华工洛根,讲了一夜又一夜的中国故事、直达最后一夜他要讲一个新的故事,讲“我是怎么成为一个美国人的”故事;它更深沉地存在于刘宇昆最具有批判深度的《纪录片:终结历史之人》中,这部中篇小说呈现对于历史真相的挖掘与遮蔽之间的悖论:在群星之间,时间从未逝去,“长久以来,历史学家,乃至于我们人类,都依靠着死者的骨骸为生。但过去从未死去。过去与我们同在。无论我们走到哪里,都被玻姆-桐野粒子场环绕着,由此我们可以看见历史,像看窗外的风景一样清晰。”
米莱的诗又一次出现在2014年的《解枷神灵》中,小说重拾《迦太基玫瑰》中扫描大脑的节奏逻辑公司的线索,这一次开始讲述的是一个史诗级别的故事。这一次,另一位科学家献出生命将自己的大脑活体扫描,诞生了新的“神”一样的数字人类,但这是一位难以忘记人间的“神”,他找到了女儿麦蒂,用表情符号和女儿建立了联系。这个神秘的不会用人类语言说话的对话者,让麦蒂的妈妈感到不安,但当她坐在电脑终端前,这时有一个奇怪的句子出现在屏幕上,盯着这一行难以形容的字符,“他”的妻子,麦蒂的妈妈才确信奇迹发生了。那一句表情符翻译成人类语言,正是米莱的诗句“何地何故,我的唇吻上谁的唇……”这个故事后来被刘宇昆又续写了两部,构成《末日三联画》,这正是剧集《万神庙》的原型。这一组短篇小说中最重要的线索,正是从人到“神”的变形记,但“神”是无法被束缚的,在商业资本中诞生的新人类,其超人之处就是无处不在的流动性——也是无往不在的自由,而这种自由的驱动力,是跨越一切范畴和障碍的,最初的和最后的爱。
韩裔美籍学者朱瑞瑛在《隐喻是否会梦见真实的睡眠——关于文学表现的科幻理论》一书中对科幻的既有理论提出挑战,她提出科幻和现实主义是摹仿的两端,现实主义是较弱的对表层现实的低密度摹仿,而科幻才是能够打开物体自身、进入世界奇境的高密度摹仿。这个理论的提出,其目的不是为了辩护科幻是一种现实主义,而是为了另辟蹊径,提出科幻在亲属关系上,与其说接近传统小说的叙事形态,不如说它更接近于抒情诗的隐喻形式特征。科幻在话语方式、语言密度、时间关系等一系列层面,都更具有抒情诗的特点,“科幻小说和抒情诗被丰富的亲和力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这是朱瑞瑛最终要表达的观点。
我很好奇刘宇昆对这样一种论述会有何反响。我大胆用“诗科幻”这个词语来指称刘宇昆的短篇小说,因为“诗科幻”不是一个固化的标签,它本身就是一个嵌合体,是一个奇美拉,是一个流体态,“诗科幻”的魅力在于它的流动性,在于它是一个不受任何狭隘意识束缚的自由的形式。刘宇昆配得上这样一个名目,他的许多小说的核心都藏着一首诗,如他在2011年发表的《全都在别处,大群的麋鹿》,这句话来自我最喜爱的英国诗人奥登的《罗马灭亡》。小说写全体人类意识上传之后,变成废墟被遗弃的地球上,成群的野牛、野马、麋鹿走过曾经是莫斯科、曼哈顿的地方,获得自由和永生的“我”,从妈妈的思绪中感受到无尽的悲伤。妈妈决定要将自己的意识发射到深空里的一个机器人身体中,“机器人外壳在那个遥远的星球上等待着她,在那外星球的天空下,那外壳会随着时间逐渐生锈、腐蚀、破裂。而再次活过来时,她一定会非常开心。”在自由的数字生命中想要回到有限的人生的妈妈,为荒凉的宇宙赋予诗意,那个“古代诗人”奥登的抒情,在科幻中如星光一样闪烁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