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多才子,我曾经把赵柏田先生划为南方写作的代表。他笔下叙事的轻灵,或许准确说,卡尔维诺意义上的叙述上的轻逸,让他处理任何题材都显得举重若轻,能给予阅读者感官与智性的双重满足。
有幸从上世纪90年代就和他有编读往来,也算对他的创作旅程有了一路的见证。在我初到北京,在一家报纸的副刊做编辑时,那时尚在宁波的柏田老师成为我的作者。他那时写了大量读书随笔。这在他后来结集出版的读书评论集《双重火焰》中,也得到了印证。上野千鹤子曾经评价一种评论文字,“是与自己受到吸引的、灵魂被紧紧抓住的对象进行斗争,并为了跟他说再见而写作……是一种使用他者的语言讲述自己的、拐弯抹角的形式”。柏田先生的读书随笔,我认为就是这一类。阅读也是和高手切磋技艺与方法。柏田先生是非常注重写作方法论的作家。对标的是这个类型领域的高手:我们能从他一路写作中,一一认出背后的影响:史景迁、魏斐德、盖伊·特立斯、尤瑟纳尔,或者还有卡尔维诺……
柏田先生醉心于历史中人,他的《让良知自由——王阳明的自画像》,是诗性的笔触书写的先哲的心灵史,而《南华录》这本书今年又以《极致审美:晚明南方士人风雅录》的书名再次递到我的手上,又是我每次看完古代文人书画展,都会重新翻阅的书。古物与人的关系,这几年著述变多,但柏田先生的古物,更像是文化与文人的变身。其间的精细优美与欢喜苍凉,浸润于他的笔尖,这类文本天然和柏田老师的文字气质合拍,让他最大限度地释放出汉语优雅的魅力。
谈《银魂》(浙江文艺出版社)之前先梳理这些,是想说柏田老师其实是写作的多面手。但他的每一部作品,都像是为后面的作品,提供认知与资料的储备。当他近些年把题材,切入到近代中国的转型时,这些优势就迸发出来。从《赫德的情人》开始的一系列后续,他能带着问题意识,展开多维度叩问。我们看到的,则是一个个片面:从制度的建立、到人心的拷问。从革命与资本的复杂纠缠,再到《银魂》,一群银行家在世纪变局中的载沉载浮。主人公是张嘉璈,自然也带出近代中国银行家的群像。柏田先生尤其让人注意到,张嘉璈与他的同行身上所体现的权力与商业道德的博弈,他们的责任、使命与理想挫败,在当今这个时代,仍然让人对照警醒。
从《枪炮与货币》到《银魂》,虽然都是民国银行家的事,但这并不是内容上再做深填的递进文本,里面显现了一种转向,是更严谨小心地在面对材料,使之不因叙述者的有限理解而走形,同时,他又不再规避那些属于银行家的、多少有些需要用枯燥数字说话的文献资料,并在这资料罅隙中,找到叙述的节奏与呼吸。那种对人处境的细微体察仍体现于这种叙述张力之中,这充分说明,他是能穿透这些无形而庞大的资料之墙的,我想这应该是他进入银行系统增长的功力。
柏田老师的《南华录》《赫德的情人》与《枪炮与货币》我都做过访谈,如果说,在面对《赫德的情人》这样拿历史做小说想象的文本时,我是努力绕到后面,挖掘文本A之外的历史B面。那么到了这本《银魂》,我觉得就是与历史B面正面迎上。
通过这部作品,我觉得柏田老师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写作策略。从前那个喜欢卡尔维诺轻逸叙述的写作者,仿佛脱胎换骨,我甚至觉得,他是把那些明显属于银行家之长、文科大脑之短的枯燥数字、经济原理,也当一种巨大的存在物在凝视,并且领悟它们密集散布于书中的意义。
关于柏田老师写作过程中的张嘉璈,因应于现实的需要,我也曾请柏田老师根据版面,截取过几个人生片段。这从另一方面也印证了,柏田老师的写作,是能和现实对话的。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时代困境与精神困境,要破局,也许要掉过头向后看。我相信,柏田先生今后的创作,依旧会替我们寻找答案,在他已经走入的历史的崇山峻岭中。